「我曾以為，我租到房子是因為侯孝賢」侯導聽了卻搖搖頭，他的話讓我想了很久

【我曾以為我租到房子是因為侯孝賢】

以前我一直相信，我租到房子，是因為侯孝賢。

1993年退伍，想向死黨長輩租一間對方不打算出租的房子。朋友帶我去見他的醫生叔叔—也就是屋主—對方問我退伍想做什麼，對社會有什麼看法。聊了二三十分鐘，醫生問我：「喜歡悲情城市嗎？」「喜歡。」

他聽了說：「好，房子租你。」我於是租到那間房子，一住17年，在那裡娶妻生子。

侯孝賢導演。（圖片來源／金馬影展臉書）

那時沒意料到三四年後，自己有緣與侯導工作，我告訴侯導這段往事：「我租到房子是因為你的關係。」他聽了笑笑，要我講過程，我講完他卻搖搖頭，說：「其實不是這樣，他租你房子，是因為透過觀察，心裡已經做決定了，後面只是找個話題結尾，不論你回答什麼他都會租。」

這個解釋讓我想了很久，我的版本比較接近事實，還是侯導的？他看到什麼我沒看到的？

我開始設身處地房東的立場，想像自己怎麼改變決定，把原本不打算租的房子租掉？我憑據的核心會是什麼？

阿薩亞斯形容侯孝賢常「以最直接有力的方式直透事物本心」，在與侯導共事中，我屢次感受到他這種能力。當他說「其實不是這樣」或「其實是那樣」時，我會豎起耳朵，傾聽隨後的智慧。這些經驗讓我開始意識到「人之常情」的存在，以及「易地而處」的緊要。如果說侯導影響了我什麼，應該就是這件事的啟蒙。

人之常情的理解，理論上不只滋長戲劇知識，也會反饋給做人的實踐。這樣說來，侯導應當很溫情，甚至柔軟，但不是這樣，沒有人會忽視他同時也常表現出的遙遠冷眼，天地不仁的樣子。在那種狀態中，人與芻狗無異，天晴雷劈皆同。你不會聽到他感性禱告「希望臺灣不要有地震」，他會說的是：「臺灣得學會跟地震共存」。

在那麼多藝術家中，我常把侯孝賢與達文西聯想在一起，不是因為寫實，而是因為同樣尊崇「物理」，我指的不是大學聯考的物理，是「世物的道理」。在那些道理中，有秩序與因果，有邏輯與科學，且不是以人為中心。侯孝賢明明任性，卻從不違逆這些，老實說，我認為那更接近他的藝術—旁觀—的核心。也因為這樣，我不以人文主義者理解他，我認為他是自然主義者，人文僅在自然之內。

侯導的感染力很強，他影響不只臺灣，而是世界一整代的電影人。有些話當面說很尷尬，公開說反而沒包袱。十年前我要換車，一度考慮BMW，就跑去showroom看了車。回家之後，我太太看到桌上的型錄，問我：「侯導如果看你開BMW會說什麼？」

我聽了這句，背脊發涼，感到罪惡跟自責。

一直以來，他勸我別開車，坐大眾運輸，那樣才能與城市與人接近（我至今沒做到）；他批評我不夠自律，教我要早起爬山，每天固定寫一個小時（我至今沒做到）；一直以來，他幫了無數年輕人，我們都被協助（我至今沒做到）。

有那麼一天在香港，用完餐我跑去付錢，他看著我說：「你付了錢？我這輩子不被別人請的。」說得也許有點誇張，但確實是他，他踽踽獨行，沒看過他依賴或抱怨。

第57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是的，更早他就超越這些獎項了。

最後，關於房子的故事，我的版本比較聳動，但侯導的版本比較接近事實。現在我相信，我租到房子是因為自己，不是侯孝賢。



而這正源自他的影響。

 

——蕭雅全，金馬獎專文

 

作者：蕭雅全　文章出處：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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