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有過這種「為什麼是我」的感覺嗎?
可能發生了一些事情、遭遇了一些過往,你走過別人沒有走過的悲慘的路、遇到了別人不曾體會的痛苦;一直以來你都很努力、很堅強、做了好多好多事情,也沒有對不起誰,比別人更在意他們自己,但不知道為什麼,老天爺就是喜歡作弄你,把很多辛苦的經歷都一一丟在你身上……你看了很多書、聽了很多演講都跟你說,所有的痛苦都會變成你成長的修煉,但有些晚上你一個人安靜的待在房間裡,聽見空氣沉默的聲音,你還是會想掉淚、還是會想: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不值得活,才會遇到這些事情?於是掉入負面情緒的漩渦,覺得自己不值得變好[1]。
我記得在多年前的一個營隊,我認識了一個朋友,那天晚上的營火晚會,他分享了他的故事。從他有記憶以來,父親被倒債、很早就跑路、母親也另嫁他人,從小他就跟姑姑住在一起,寄人籬下,姑姑從來沒有給他好臉色看,國中二年級那一年,還遭鄰居的叔叔性侵,他跟學校的老師說,沒想到被同學聽見,班上四處傳他是GAY,一直到畢業都不斷地被霸凌,連畢業旅行都沒有人要跟他一組,他也曾經碰過毒品、混過幫派,但是最後他選擇重新回來唸書,讀到研究所畢業。短短的人生走馬燈,很多苦他都輕描淡寫帶過,我幾乎無法想像這麼多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他怎麼還可以堅持一直讀書?而且,雖然曾經走過歪路,最後卻走回他想要的理想,成為一個刺青師傅。
我去台中住的前一個月,帶一個朋友去找他刺青,聊到了他的生命故事,他講了一句話我印象非常深刻:「人家說什麼生命(或神明?)要給你考驗是為了要讓你成長,這些都是假的。只有身邊陪你的人,才是真的!」後來才發現,17歲那一年帶領他入行的師傅,就像是他的替代性父親,無論他做多麼糟糕的事,始終都沒有拋棄他。只是這個師父因為長年熬夜作圖,肝又不好,很早癌症過世了,留下這家店給他。我還記得那時候他說:「每個來刺青的人都有他的故事。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那麼幸運,在地獄的邊緣能夠遇到像我師傅一樣的人。像我這種人,這輩子沒有什麼偉大的希望,我只想要把這間店好好做下去,然後用我的手藝、我的圖案和文字,陪伴每一個在地獄邊緣的人。」
在台劇《神之鄉》當中飾演聖恩社二師弟的世介叔,在遭遇各種劫數、身邊的人都垂頭喪氣、失去鬥志的時候,他講了一段話:「人生不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要樂觀,因為有一天,神明一定會給我們答案。」我那時候不是很同意他所說的這句話,有些時候神明並沒有給我們答案,我們去廟裡面拜拜,很可能只是希望心裡面的想法可以被神明支持(這就是為什麼擲茭杯很多人都是擲到滿意為止)。
但是,如果真的沒有答案,連自己心中都徬徨不定的時候怎麼辦呢?劇中大師兄夏天龍在面臨人生抉擇的時刻跟聖帝公(關聖帝君)祈求,沒想到聖帝公竟然要他自己決定──這也意味著,面臨人生重大抉擇,我們需要的並不是神明給答案,而是神明給我們一種寄託,這種寄託能夠為我們帶來勇氣,做出一些我們原先不敢嘗試的改變。例如,對於夏天龍來說最困難的改變,不是和他的師弟、太太、孩子和解,而是跟他自己和解。然而,和解這條路,並不是靠自己就可以走到的。
劇中有個段落是,阿薰因為父親夏天龍開刀住院,再加上與阿薰感情要好的雕刻師傅阿義因為火災嗆傷還在醫院昏迷不醒,心情非常低落。
有一天,阿薰和曖昧對象暖暖走在階梯上,雨一直下,暖暖問他怎麼了、心情不好可以說出來,但他總是悶著不說;一直到很後來,他才打破沉默說了一段讓人心酸的話(大意):「我從小就被我爸趕出家,我媽又長年在外工作,這麼多年來我都只能一個人,如果不獨立堅強,我掉下來的時候,有誰可以接住我?」
這段話就像那句網路勵志小語:「你的命運這麼苦,你不勇敢,誰來替你堅強?」但阿薰這一路以來封閉他的內心,過得並不快樂,就像他爸爸夏天龍一樣,什麼事都壓抑在自己的心底,怕帶給別人麻煩,卻不知道,有些時候不說出來,才讓身邊的人更擔心。看到這裡,你會發現雖然阿薰一直責怪父親當年為什麼「把他們全家趕出去」、為什麼話都不說清楚?實際上,他也遺傳了父親這種壓抑的個性。換句話說,他所討厭的父親,只是他討厭自己的一種投射。而當他跟父親慢慢和解的過程,也是和自己和解的過程。
把前面三段故事組合起來,你會發現不論是我朋友、夏天龍或者是阿薰,都曾經遇到人生的苦難和折磨,而且這些折磨並不是一次兩次,而是三番兩次。他們面臨到同樣一個生命課題就是:或許以前遭遇到的那些辛苦、或許他們的個性使然,讓他們終於明白,人是不可以依靠的、其他人是不可以信賴的,如果和一個人太過要好,會被背叛、會被遺棄、會受傷,所以與其去麻煩別人、依靠別人,不如什麼都自己來。
然而,如果什麼事情都一個人扛,把別人推開,只會得到一個孤寂而封閉的自己。打開這個封閉的鑰匙,其實需要一些溫柔的力量。比方說前面提到的暖暖,她在阿薰說那段話之後牽起他的手,擁抱他說:「我可以接住你呀,還有大家,你願意讓我接住你嗎?」;又比方說,天龍在腰部受傷開刀的時候,他的前妻阿雲回到大溪照顧他,表面上看起來都是「一個女性照顧受傷的男性」的劇本,聽起來很性別不平等,但實際上,我覺得這裡象徵著一件很深很深的事情──當你一輩子都要用一種堅強跟剛硬來面對各種困難的時候,有一天你會發現,這樣的方法,並沒有辦法讓你推進接下來的生活。於是,你開始學習疼惜自己、照顧自己、安慰自己,給自己一點溫柔,這個溫柔看起來好像很軟弱,卻是能夠扭轉當前困境的魔法。
回到我朋友的故事,由於他從小就沒有家的感覺(我常說這是一種心靈上的街友,Psychological homeless),讓他對於人幾乎失去了信任,指導他的師父,發現他有非常多的抗拒、測試、推開,但師父都一樣的接住他,一樣溫和但嚴厲的對待他,好像是一種穩定的力量,讓這隻受傷的野獸,慢慢安定下來。於是,他慢慢可以接受自己哭泣、接受自己失敗、接受自己有些時候不那麼堅強,這就是「創傷知情」(Trauma-Informed)[2]:當你的憤怒跟悲傷被看見而不是被忽略,這一種被接住的感覺,讓你能夠更溫柔的對待別人,以及對待自己。難怪我多年後在刺青店看到他,那個眼神已經跟當天營火晚會、一副假裝若無其事、眼神空洞的他,有很大的不同。
原來,當一個人的生命裡面住進愛的時候,他的眼神裡也會有靈魂。
當天刺青完我跟朋友要離開時,我問他,如果以後接到命運多舛的個案,他可以給他們一點建議的話,他會說什麼?那時候他用台語給了我一個看似很普通的答案:「就是相信吧!相信自己在遭遇過這麼多之後,還有一點能力,可以去依靠別人。當你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你發現有一個人可以讓你靠,那會是你生命當中的寶。」他說他的刺青技術,曾經也卡過關,一直到某一天他終於願意相信自己,也相信「客人會相信自己」,這樣的一種彼此相信,才讓他越過當時的瓶頸。
就像是《神之鄉》裡阿薰的好友一心,曾經因為聖恩社大火,燒掉了自己對神明的信心,就像我們一開始談到的,他覺得聖帝公很不公平,為什麼這些信徒一輩子為神明付出這麼多,卻招來這樣的待遇?不論是他重視的人住院,或者是聖恩社大火,對他來講都是一種崩塌。從小失去父母的他,聖恩社就像是他的家,這個家燒毁了,也代表他內心的某個部分瓦解了。
有信仰的人大概都會有這種經驗,不論你多麼相信神、多麼相信上蒼,總是會有命運不順的時候,於是你會開始懷疑人生、懷疑神明的存在,甚至會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得到報應?但這裡我想引用煉金術的「煅燒」[3]階段來說明,通常我們需要經歷困境和大火,才有機會蛻變成另外一個人。
在心理學上煉金術並不是真的要煉出金子,而是讓我們個性裡面那些像石頭一樣粗糙的部分,能夠經過某一種淬煉,成更精華的自己。在這個故事裡面,大火燒掉了聖恩社,但是重要的東西都有搶救出來,大家最後還能夠相安無事,並且形成另外一種更深的融合,這也意味著,有些時候如果沒有這樣的危機,是很難讓已經困住的僵局,有融化的餘地。或許有些時候,就是要讓子彈飛一下,那些一直以來沒有辦法解決的事、反覆發生衝突,說不定在一次爆發之後,有重新組合的可能。
整體而言,我覺得這部戲除了深刻的刻畫桃園大溪每年的「第二個過年──624慶典」,讓我們對於本土文化有更多的了解之外,我覺得整部片教會了我以下幾件事:
最後我想說,這部戲的主角夏天龍從開始到最後打的那一顆陀螺,其實也有一個很重要的象徵──纏住陀螺,把它緊緊包覆,是為了給他旋轉的動力,但拉開繩子以後,就要練習放手。不論是對「家」的負擔放手、對「聖恩社」的社長職位放手、對「傳統的堅持」放手、甚至是內心深處的「對那個過去對不起大家的自己」放手,都是一道漫長的習題。就像是慶典裡面那顆大陀螺,沉重,而且需要反覆練習,才能夠轉出生命的美麗與韌性。
【參考文獻】
[1]Wood, J. V., Heimpel, S. A., Manwell, L. A., & Whittington, E. J. (2009). This mood is familiar and I don’t deserve to feel better anyway: mechanisms underlying self-esteem differences in motivation to repair sad mood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96(2), 363.
[2]K Hopper, E., L Bassuk, E., & Olivet, J. (2010). Shelter from the storm: Trauma-informed care in homelessness services settings. The open health services and policy journal, 3(1).
[3]Jung, C. G. (2014). Psychology and alchemy. Rout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