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中沒有人民的臉孔：中國政府壓制哀悼　你的悲傷不是你的悲傷

全球今年發生多起災難，地震、火車出軌、洪患、野火。在西方報導中，經常可以看見不斷上升的死亡人數、敢於公布姓名的目擊者說法，以及遺眷述說罹難者生前其人其事。但如果是發生在中國，一切都相對平淡，最慷慨激昂的是當局如何奮勇救災、群眾如何積極互助，展現偉大的人性光輝。

《紐約時報》14日報導，過去一個月來，中國發生多起事件，包含黑龍江省齊齊哈爾一所中學體育館倒塌、華北「京津冀」洪災等。截至目前，新聞報導沒有提及任何罹難者的姓名，沒有採訪任何家屬、讓他們說說罹難者生前是什麼樣的人，或者他們最後一次通話、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樣的場景。

他／她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你的懊惱或悲傷也都不重要。

2015年，客輪「東方之星號」在湖北的長江河段沉沒，造成442人死亡；去年，東方航空5735航次班機墜毀於廣西，132人罹難。這兩三年間，應該還有許多因新冠肺炎而病歿的人，別說姓名，可能連病故數字都沒計入他們。

《紐時》指出，過去10年左右，中國政府嚴格管制媒體對悲劇的報導角度、以及社群平台上的敘事。官媒很少揭露受害者的名字，家屬若是公然高調哀悼，就會被當局找麻煩。這種鎮壓情緒的行為反映出中共對人民的要求：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們都要扮演順服又感恩的草民。

一名談到齊齊哈爾體育館屋頂坍塌事件的網友發文說，每次悲劇後，大家總是希望能知道所有受害者的名字，在心裡默哀，「很可惜，就是這點卑微的希望，多數時候我們卻也是難以如願」。這篇感想也已被審查並刪除。

共產黨「消除歷史」的歷史

在共產黨看來，它的統治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得到歌頌。公共悲劇事件裡的受害者太不合時宜，彰顯出黨不是萬能，在黨的管理下，不是每件事物都會亮麗風光。這些人的死亡就是黨有缺失的證明。

因此從毛澤東開始，中共就決心打壓對公共悲劇的討論，習近平把這原則發揚光大。研究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歷史學家宋永毅表示，習近平想要的是刪除歷史、「消除集體記憶」。

中共從未公布1959至1961年的大饑荒裡究竟餓死多少人，歷史學家找到的證據顯示這數字可能介於數百萬至數千萬之間。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廣場上灑了多少人的血、多少人喪生，也沒有具體數字，估計約有數百至數千人死亡。

天安門事件受害者家屬組成的「天安門母親」成員不斷遭到騷擾、監視和拘捕。而她們的訴求基本上可以總結為一個大原則，就是「在不被干擾的情況下公開哀悼的權利」。

隨著中國一度走向開放，1990與2000年代稍微放鬆了管制，中國調查記者張文敏（筆名江雪）等人致力讓災難報導更有人性；2008年四川地震造成逾6.9萬人罹難，張文敏等記者、藝術家和活動人士嘗試記錄死者的姓名和故事，雖然仍會受到一些審查，他們仍留下了中國近代最優秀的報導和藝術作品。

張文敏表示，中共黨報過去經常使用「人民群眾」來代稱所有人，沒有名字，「現在他們又成了『人民群眾』，在媒體上沒有名字，沒有臉孔」。

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對言論的壓制更嚴厲。2020年4月，武漢病故者的親屬去領回骨灰時，有政府專人「陪同」；民眾要求將吹哨者李文亮醫生病故的日子定為全國哀悼日，當然也是被無視。

張文敏在一篇文章裡寫道：「這是人們無力說話的國度。你一直知道，你說話是不自由的，發聲是不自由的。卻不知道，到了今天，悲傷和哀悼，也是不屬於你自己的。」這篇文章在被審查刪除前，已經在各個平台廣為流傳。

多年來報導中國的作家張彥（Ian Johnson）在其新書裡寫道：「習近平把控制歷史作為他的代表性政策之一——因為在他看來，反抗史是一種關乎生死存亡的威脅」。

要克制，否則......

上月23日，黑龍江省齊齊哈爾第34中學體育館屋頂坍塌，因為建商違規將隔壁教學樓的施工材料放在體育館屋頂。該校排球隊在當地頗有名氣，罹難者是10名女排校隊隊員和1名教練，事發後，雖然民眾悲憤不已，但當局未曾正式公布罹難者的名字，社群平台上分享她們身分、哀悼她們的貼文都被審查。

其中一名罹難球員的父親被拍攝到在醫院裡嘗試和警察、醫生、官員講理，表達各個受害家庭希望認屍的願望。他能夠理解警察為何來到醫院，但「我們沒有人鬧事」，他也清楚官員們為何都不和他們溝通，官員跟著他們進去，只是要看他們想幹什麼，「把情況隨時要向領導（高層）反饋，這也沒錯，但你們是不是應該跟醫生溝通，讓我們家屬可以知道孩子到底什麼情況？」



許多中國網友和受訪者表示，他們在看這段影片時哭了，因為他們看得出來這個父親「讓人心酸的克制」，而且他們也都知道他為何必須這麼做，「如果他不壓抑他的憤怒，會發生什麼事？作為一個遭受如此巨大悲痛的父親，為什麼還要如此克制和謙卑地講道理？」

如同其他災難，中國審查機制高校運轉，罹難者姓名、緬懷他們生前生活和情誼的網路貼文都已被刪除。民眾帶著鮮花、禮物到校門口悼念的畫面也逃不過老大哥的眼睛和毒手。

災難中只有一個人的臉孔

最近另一個例子是河北省的水患。為了保護習近平引以為傲的首都衛星地雄安新區，河北當局深夜洩洪；河北省政府11日表示，洪水造成29人死亡、16人失蹤。微博上有人指政府說謊，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有些貼文的留言功能被禁用，有些描述洪水和現場狀況的目擊者貼文被審查。

一些貼文說，當人們需要援助時，政府不見蹤影，等到洪水退去了才來收割。這些貼文當然也都不復存在了。

新華社關於河北洪水的一篇報導，登上了中國中央人民政府的主頁置頂欄位，標題是「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堅強有力指揮河北防汛抗洪救災」，文長約4990字，列出了政府做的許多措施，例如發送了多少警報簡訊。

這篇文章沒有提及多少人罹難、失蹤或無家可歸。反正，他們都是感恩政府救助的「人民群眾」。

201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白俄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著有一本《戰爭沒有女人的臉》，從二戰時期的蘇聯女性視角記錄戰爭的面貌，因為她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被要求只能從男性視角述說戰爭。台灣版由貓頭鷹出版社出版，書的簡介就有這麼一段話：

「戰爭有兩種聲音，一種是充滿時代精神，散發報紙氣味的官方語言，一種是被強行掩蓋的個人真實，像是女人的聲音，一如戰爭中不該有女人的臉.....」

蘇聯共產黨不復存在，但其幽魂仍然四處寄生。在中國共產黨的統治下，這段話只要換兩個詞就好了：「災難有兩種聲音，一種是充滿時代精神，散發報紙氣味的官方語言，一種是被強行掩蓋的個人真實，像是人民的聲音，一如災難中不該有人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