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查依蘭的呼喚》導演魏郁蓁。(攝影:郁子)
不確定世人對於紀錄片導演,是否存在某種既定印象的交集。不過初見魏郁蓁,溫婉和暖的笑臉上掛著有厚度的透明鏡片,說起話來輕輕柔柔、不疾不徐,比起紀錄片導演,她感覺更像學校裡的老師,適合對學生春風化雨,講講那些課本以外的故事。
「進入影視產業前,我在外商公司待了大概 16 年,直到我先生打算創業,希望我去幫忙。」她指著身邊的徐國揚 (《阿查依蘭的呼喚》製片人) 笑道。創業畢竟風險極高,當時的魏郁蓁擁有優渥收入,日子過得充實忙碌卻順遂無憂,還正如火如荼地準備會計師考試。
可她考慮再三,還是選擇放棄穩定薪水、加入丈夫的團隊。「因為我覺得,他的成功會比我的成就更讓我快樂。」甜膩的情話讓她說起來,成了恬淡溫柔的守候;進入新領域從頭學起,曾被助理嫌棄「外行」的魏郁蓁,誤打誤撞也拿起了攝影機,下足水磨工夫以勤補拙。
「我本來沒打算要她涉入專業,但魏導對於影像的識別感應,真的有很高的天分。」長期投入影視文化產業的徐國揚無奈笑道,一個人對影像與內容有了追求,常常就不會把金錢看得太重,本來希望借重魏郁蓁的財會專長打理公司,誰知竟意外成就了一個「魏導」。
然而,即便多有天分,剛入行的魏郁蓁仍深感做紀錄片之不易;她當時想不透:做紀錄片這麼辛苦、又賺不了什麼錢,為什麼這群人可以做這麼久?
後來,這名半路出家的導演, 遇見了半路回「家」的廖莉華。
廖莉華為維持生計,到工地扛鐵條賺錢養家。(圖片來源:魏郁蓁提供。)
「我們剛認識廖莉華時,她已經和丈夫分開了。當時她有兩個兒子要照顧,小女兒還不會走路。」魏郁蓁回憶道。電影《阿查依蘭的呼喚》中,排灣族名為「日日滿」的廖莉華,從出場到結束的悲喜境遇,都圍繞在其身分認同上;可褪去「大後部落女頭目」的身分,她只是一名有 3 個孩子要養的單親媽媽。「廖莉華 30 歲那年,她父親的身體急遽惡化、意外去世;不久後,丈夫也和她離異。」短短兩三年接連承受親人過世、失婚之痛,廖莉華不僅得獨自一人撐起家計;且身為頭目的父親一死,頭目的職責重擔,就全數落到她身上。
「你怎麼沒有盛裝?頭目一定要盛裝。」
「我有帶衣服,放在車上⋯⋯,我要工作還要盛裝。」
《阿查依蘭的呼喚》中,一場原住民的活動中,女頭目廖莉華剛下車,走沒幾步路,就被顧攤的商家問了一句。
排灣族有著嚴謹的世襲階級制度,無論男女,家族財產與權利均由長嗣繼承。「過去排灣族頭目擁有土地、河流、獵場與人民,所有族人的收穫均由頭目分配。但外來政權介入後,頭目的權力逐漸瓦解,現在的頭目不像村長有薪水,做什麼事還都要自掏腰包。」魏郁蓁指出,族裡大大小小的婚喪喜慶,頭目幾乎都得出席;然而出席活動已經壓縮她的工作時間,廖莉華還有一家老小要養,得擔負部落婚喪喜慶、酬酢往來的重責,遇喜事要包紅包、族人有難也要想辦法協助。廖莉華為此去工地綁鐵、去學校幫忙煮風味餐,兼職多份打工還是入不敷出。有一回,劇組的人都看不下去:「妳腳受傷還去打工?賺錢不要命了啊?」她笑著搖搖頭、開玩笑似地回應:
「真的不要命囉。」
阿查依蘭家屋舊址。(圖片來源:魏郁蓁提供)
即便身上揹著沉重經濟壓力,可魏郁蓁發現,廖莉華最大的苦惱還不是金錢。「廖莉華的父親為了栽培她,從小便將她送到鄰近的潮州讀小學,一家人在當地租房子住。」為人父母有望女成鳳的心、將孩子送離部落也算不上錯;錯就錯在造化弄人,父親還來不及交接傳承便撒手人寰,對自身部落文化所知甚少、幾乎不會說母語的廖莉華,只能硬著頭皮、一肩扛起部落的大小事。
「我不會講母語,婚禮上就唱歌給族人聽⋯⋯,還好我歌喉還不錯。」廖莉華的幽默自嘲,聽在魏郁蓁耳裡是滿滿的心酸。
父親去世,廖莉華理應回到部落,住進頭目家屋、擔起頭目之責。然而大後部落內,老早就沒有屬於廖莉華的家。1957 年間,大後部落因政府政策遷址到屏東縣來義鄉的義林村。當時匆忙蓋起的頭目家屋與祖靈屋,歷經數十年風雨摧殘早已破舊不堪,廖莉華之父廖來山索性將其拆除,打算重建頭目家屋與祖靈屋。誰都沒想到,此後廖來山一病不起,拆除後的家屋石板零落流失,最終只餘一地狼藉、家不成家。
「頭目家屋不只是頭目的家,更是排灣族人聚集、開會、找頭目議事的地方,許多重要的傳統儀式、與祖靈交流的祝禱祈願,也都得在頭目家屋與其旁的祖靈屋進行。」魏郁蓁指出,沒有了頭目家屋與祖靈屋,族人等於失去了日常生活與信仰中心,老一輩也擔心自己去世後,死去的靈魂將無處可歸。「廖莉華回部落的時候,族人常常就問她:『我們的家呢?』」講著講著,魏郁蓁微微紅了眼眶,「她要承受很大的壓力,即使這些狀況並不是她造成的。」。
排灣族大後部落女頭目廖莉華。(圖片來源:魏郁蓁提供)
同樣半路偏離既定人生規劃、必須盡速上手幾乎沒接觸過的事物,魏郁蓁覺得,自己比廖莉華幸運太多。「我們這行最大的壓力就是經費不足。當然拍攝每部片都有各自的困難,但只要有心想突破,這些困難都是可以被解決的。可是廖莉華的困境,真的好難。」魏郁蓁說。
父親驟逝、與丈夫離異,頭目的文化傳承還來不及交接,一個不會說母語的單親媽媽,得在茫然無措下回到部落,擔起頭目職責、想辦法重建百廢待興的家屋;而對於這個什麼都不懂的頭目,族人們或多或少也有些不諒解。「廖莉華的故事裡其實有蠻多衝突、爭議的橋段,我在後製剪接時很掙扎:他們的衝突要放到什麼程度?」魏郁蓁指出,她最初是想呈現這位女頭目遭遇到多少困難,但廖莉華遇到的困境不全然是惡意攻擊,有些情緒性的指控背後,隱藏的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深刻無奈,責之切是因為愛之深。
可無論有沒有愛,是善意或惡意,廖莉華本人遭遇的挫折絕望、難堪尷尬,都是確確實實的,所有磨難都名符其實地難,一點一點折磨她。「我常常跟她說就不要當頭目了,也沒有薪水,就是一個面子而已,那個面子可以吃飯嗎?」廖莉華的母親在影片中說。身為前任頭目之妻、現任頭目之母,她比誰都清楚「頭目」身分背後的辛酸。
在殘酷逼人的現實面前,廖莉華曾想過逃避;只是最後,她不但選擇承擔,還決定「穿」回古老的圖騰花紋,將頭目的尊貴象徵紋在手上,以示承接使命。是什麼讓她不畏風雨也要回歸部落?而面對今非昔比的部落文化,導演魏郁蓁又想透過《阿查依蘭的呼喚》傳遞什麼訊息?
本文經《群眾觀點CrowdWatch》授權轉載,原文標題為〈《阿查依蘭的呼喚》專訪 1:從冷氣房走入山野,女導演與女頭目交會的人生半路〉,作者為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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