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還要再努力,是為了自我挑戰,超越別人,也是自我期許;完成夢想,達到人生成功的巔峰,這已是許多勝利組的菁英案桌上的座右銘,也是我們追求的模範。
但這本書竟是探討「過度努力」是為了逃避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幾乎翻轉努力的定義,前者是堅毅,後者則是脆弱的語意表達。
這就是心理師觀察到人性最幽微的地方。慕姿既溫柔又直接地點出堅毅背後的脆弱。
「不夠好」是自我要求完美的焦慮,還是外在造成的壓力?很難說清楚,畢竟整個追求成功的文化裡,哪個不是從小就被父母、師長們以各種形式來告訴你「不夠好」,我們更常被這三個字體罰、辱罵、嘲諷或貶抑。長大後,被職場主管、老闆、客戶,甚至情人或伴侶嫌棄不夠好。男人被唾棄錢賺得不夠多、成就太低,女人被嘲諷不夠溫柔體貼、賢妻良母。好吧,這個社會沒放過任何人,就是指著你的鼻子直言:「你不夠好」。
整個社會,不是虎爸或虎媽當道而已,而是已經建構出隱形的「虎社會」。所以當你有童年逆境,就如雪上加霜,所有的逆境都指向一個原因:「因為我不夠好,所以父母才不愛我」。當這個觀點內化成自我價值時,再優秀的菁英都還是與自卑情結相伴,形塑出各式各樣的創傷因應措施,就像這本書提到的購物欲、冷漠疏離、自戀、暴食症及恐慌症等。
記得,某次在律師訓練所講授家事課程時,我提到許多菁英都帶著童年逆境的創傷,不斷追求學業成就,只為了證明自己是值得珍愛的人。這段話,讓台下不少年輕律師都紅了眼眶。
童年逆境創傷經驗是多樣性的,例如面對高衝突或離異的父母,孩子總是覺得自己不夠好,才會讓父母不幸福,或覺得再努力一點,父母就會變好了;又如假性孤兒的家庭,明明父母都說愛你,但你就是感受不到,父母明明都在,卻無法和父母的愛發生連結,感到難以言喻的孤寂和自卑,只有不斷努力尋求肯定和愛。
我周遭很多優秀的年輕朋友都有過度努力的情形,我總是感到不捨,雖常常告訴他們:「你已經夠好了,可以了。」但這句話的撫慰,往往只能讓他們停留在:「謝謝你看到我的努力」,卻還不到:「是的,我已經夠好了」的感受。
所以,真的很感謝慕姿再度為這群「過度努力」而受累的朋友寫下這本書,提供「不夠好」的治療與防疫方法。她不同以往的書寫,改編真實案例,呈現諮商室的對話,透過個案描述過度努力的情境,讓讀者更貼近自己的經驗,進入自我探索的可能。
大家或許不太明白這本書的切入觀點和書寫方式有多重要,但對於我這個長期從事性別、兒少及家事工作的律師及社會工作者而言,真心感謝她以這方式幫助更多的社會大眾。
因為創傷的第一步,就是要覺察它的存在,但我們往往在過度強調「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或其他許多成功勵志語言中,忽略過度努力背後的創傷;也因成長中許多「不夠好」的印記深深烙在骨血中,而難以分辨創傷的存在和影響,以致必須反覆嚴厲鞭策自己努力的因應模式,才認為自己值得被珍惜、被愛,直到疲憊不堪,也很難找到生命的出口。這本書透過個案與諮商師深入淺出的對話,幾乎提供完整的創傷復原地圖,從探索、抗拒、覺察到行動,讓每位讀者透過故事中個案的諮商經歷,找到自己復原力的可能。
這本書還有個很特別的書寫,就是諮商師和當事人的關係,「她希望,我假裝不知道;而我,沒有戳破。只是和她一起,浸在屬於她的悲傷裡。」「雅文哭得唏哩嘩啦,幾乎岔氣。在旁邊的我,跟著不停掉淚。」「美惠笑了,但是淚如雨下。」「『所以,我本來就是她不要的孩子』……這個痛被挖開了。我們一起待在這個痛楚的洞裡,很深,很深。」
我很喜歡這些描述裡的「一起」。
總有個說法,為避免替代性創傷,或專業者形象,專業助人者要把自己的情緒離個案很遠。但有次半年內發現罹有兩種癌症的平路老師在一場醫療座談會,分享醫病關係時,她說即便只有三分鐘的就診期間,也希望醫生的眼神能望著病人,讓病人感受到醫生的溫暖。有次某醫生看著檢驗報告說:「這樣我就放心了。」
她對醫生那句喃喃印象深刻,那意味著醫生和病人是「一起」。她認為如果能夠「一起」,就連疾病都不可怕了。所以我猜想諮商心理師能和個案「一起」,個案應該也會很安心,算是專業者願意付出工作以外的溫柔。
人生總有很多的困境和挑戰,沒人可以無傷無痕地全身而退,俗稱「人在江湖走,哪個不挨刀」,正是這個道理吧。只是,我們如何和自己的創傷安然相處,帶著自己獨特的復原力活著過每一天。不必是成功,只是簡單也活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