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人物】10年投書不輟　基層警察王惀宇靠一枝筆，為7萬同袍爭尊嚴

活在21世紀的台灣，你是幸福安定的嗎？生活在這個龐大的社會組織下，無論身分與社經地位，此時此刻的你，覺得自己是有尊嚴地活著嗎？若講起尊嚴，或許我們已做到「自我尊重」，但同時是否給予他人尊嚴，卻不是單方評斷就算。

是什麼人，不顧警界高層頻頻關切、勸阻他不要再向媒體投書，外人誤解他在作秀、消費殉職警察為自己賺知名度，他仍願意投注10年時間，為自己與全國7萬名同事，爭取身而為人最基本的「尊嚴」呢？近日出書《活得像個穿制服的人》的基層警察王惀宇，日前抽空受訪，才過中午時分，他點一杯咖啡都要考慮再三，因為他稍早才剛下勤務，沒來得及休息就開始趕行程，其實訪談當下已經很累了，再攝取咖啡因恐怕不適宜。

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露出溫溫憨厚的笑容，給作秀問題一個很帥的答案說：「這就是我不成立粉絲團的原因。」看什麼粉絲數、按讚數，那都是虛的！讓自己持續做個鋪路的人，然後吸引其他基層警察加入「覺醒溫和改革」行列，那才是他做這些事的初衷。

警專實習預見未來生活是個大坑  但他不得不跳

最近，王惀宇剛調新單位不久，他在臉書記錄一些瑣事，譬如有一位民眾每3分鐘就報警1次。他算過，平均1個班次就得巡邏跑30個案件，「一點都不奇怪，大概快跟市區有得比了，而且其中一半左右會是無效案件。」問他諸如此類的事情是不是很多？他說，工作職責範圍內他會認真做好，那體制有沒有需要調整改革的地方？絕對有！只是，這個講求服從、權威、每天用生命在外拚搏的工作來說，他到底哪來的勇氣與恆心堅持這麼多年？

王惀宇分享，爸爸是系統工程師、媽媽是老師，家裡藏書多，他從小就沉浸在《資治通鑑》、《山海經》、《古文觀止》與國外名著《老人與海》，或社會學、變態心理學等大量課外讀物裡，不僅夢想未來走遍世界、寫書、到日本甲子園紀錄青少年棒球訓練歷程，腦袋中自有一個小宇宙，讓個性相對內向少話的他，敢在課堂上舉手跟老師開辯論會！

另外，王惀宇家裡雖然有個當高階警官的長輩，但他鮮少聽聞警界訊息，自然而然也沒有像一般小男生抱有打擊犯罪、拯救蒼生的幻想，也從沒把警察當志願。所以，18歲踏入警專那一扇大門，多少都有些向現實低頭的意味。

他說，真正的現實社會當中，有經濟需求的人才選擇念警專，自己以前在升學班，功課雖不是頂尖，但原本該考的是大學，「可是當時因為金融海嘯緣故，我爸爸工作受到阻礙，家裡需要我幫忙，所以我放棄寫書的志向，找了一個鐵飯碗工作。」

讀警專那2年，他深刻體驗被體制禁錮的感受，還有，一年級暑假和二年級寒假到單位實習，跟在學長姊身邊看到許多委屈不平之事，他沒有逃跑，而是做好心理準備讓自己接受現實。他笑說，以前有個心理測驗，題目是：「你的人生是什麼時候失去熱情的？」他測都不用測，秒回「選擇警專那瞬間」。

國家正在塑造巨嬰文化？民眾依賴權威、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

談起12年來的工作，王惀宇不用辛酸憤恨等情緒強烈的形容詞，上級包山包海，使基層警察必須解決非分內業務，每天超時工作12小時，有沒有加班費和補休端看長官個性，如果拿到「超勤津貼」，但《勞基法》的津貼與加班費的定義又不同，勞工加班應該是要領加班費（或補休），然警界卻創造出「超勤津貼」，規避《勞基法》加班費計算或推說加班費有上限；30人僅有6件防彈衣、部分上級羞辱基層是常態……種種「不合理」的事情確實壓垮很多人，他不忍心計算這幾年多少學長學弟因公殉職，多少人選擇輕生，只是那股失去尊嚴延伸出瀰漫性絕望，實在無法一語道盡。

他分享，以前值勤接到一通民眾來電，劈頭就罵警察吃飽閒著沒事幹，怎替知名作家找狗，而不是去做點正事？他聽完只有無奈，幫忙找走失的狗狗確實不是警察的業務範圍，但他也無法辯駁。好笑的是，其實找到走失狗的警察不在同一個單位，民眾從頭到尾搞錯抱怨對象。又或者，民眾向警察抱怨鄰居放鞭炮，卻沒想過非法放鞭炮需找消防局，如果是環境污染或噪音得找環保局求助，和警察權責毫無關係。

王惀宇再舉一個例子，之前台灣爆發非洲豬瘟時，基層警察就被要求進行調查取締，他不禁納悶，本該是農委會的職責怎麼就落到警察身上了呢？如果農委會執行查緝任務的員工在工作時，被養豬農攻擊、阻攔妨礙查緝公務時，屆時警方再介入排除紛爭障礙才是。或者他曾為了勸阻民眾想不開跳樓，即便超過下班時間2小時仍在現場安撫，他就想，如果到最後仍發生不幸的事，這責任到底算誰的？如果不算自己的，那他的心裡會好過一點嗎？答案是否定的。

種種諸如此類的事件，都還沒提到逮捕罪犯時被刀劃傷，或者猝不及防被嫌犯毆打的瑣事，王惀宇坦言，他很不欣賞「人民保母」這個詞，好像國家把人民當作巨嬰般照顧，面對民眾依賴威權，擅自期待警察幫自己解決問題又擅自失望的態度，也讓他感到痛苦無奈，「其實我也不了解自己在做什麼，因為我什麼都做，不曉得自己的定位在哪裡。」於是，他開始為自己、為全台同樣處境的近7萬名基層警察爭回警察的尊嚴，試圖為目前僵化過時的警界威權找到解方。

警察是個不討喜的職業　但願我能讓台灣更好

他指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研究相關案例，找相關法條、是否有明確的工作指示，或者蒐集國外的法條案例、研究國內相關學術文獻，這幾年從政治大學行政管理研究所畢業，種種努力都是為了試圖找到警察權利的著力點。這麼多年來，他謹記一個清楚的結論：所謂警察，是發生危害公共安全且有急迫性的事情時，協助解決的角色。

後來，在2017年台中市第六分局簡姓警察發生交通事故殉職，以及2018年高雄市林園分局洪姓警察在3千公尺跑步測驗抵達終點後猝死等事件後，開始在社群平台與媒體針對事件引經據典討論，與其他同袍組成「台北警察自救計畫」，把每個分局處的規訓攤在陽光下檢視，不要讓基層警察們再當一個對勞工權益一無所知，只服從長官命令的人，同時讓社會大眾與專家學者們更理解警察的工作。

王惀宇表示，自己不喜歡衝突抱怨，基於理性想解決問題的前提下，他在社群和媒體投書從不匿名，必要時還會公開露面，「我只想解決問題，給我一個能夠說服我的答案。」

不過，在這個講求外在形象及媒體績效的年代，引起關注可以催生改變機會，但也可能帶來麻煩；王惀宇就多次面對被上級關心的壓力，但他不擔心自己，而是擔心長官直接找上直屬，對同事施壓，讓大家更痛苦，「有時候我被上面質疑時，回頭看自己只有一個人，難免都會自我懷疑，覺得有些孤單。」

王惀宇強調，他不是不通人性、什麼都不顧只會一股惱衝撞拚改革，他知道長官有難處，所以他從不帶頭、不鼓吹，對工作也是盡心盡力，不會因為排班勤務不合理就不做，盼能在這個窒息絕望的工作環境中，找到能自在呼吸、找回尊嚴的那條路，然後他期許自己是一個鋪路人，在這條路上的每一個街口插旗引路，若有其他警察認同加入鋪路行列，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情，「我覺得比我優秀的人太多了，他們可以做得比我更多，這讓我很羨慕，所以我很努力克服這個落差，讓自己有參與話題的機會。」

他坦言，自從自己公開發言後，曾經上台受獎與連年考績，都無法讓他在警界翻身，他也放棄報考警察大學當警官、參加升等考試，他用另一個角度來看，沒有待在基層不容易堅持改革，怕之前學長學弟犧牲毫無價值，怕大家的努力最終沒能敲動體系一角，在這個漫漫長路看不到盡頭的改革路上，他仍許下願望，期待未來某一天能背起背包，重新拾起世界旅遊的夢想，以及希望未來有一天再也不需寫評論投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