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從別人手上拿到你的聯絡方式,我是Carl Court,Getty Images的攝影師,我想去媽祖遶境,你能來擔任我的隨行翻譯嗎?」
當我收到E-mail的時候,我還以為我看錯了。與Carl通過電話後,我才相信這是認真的,媽祖保佑。
四月十三日的早晨,我跳上了開往台中大甲的火車,前去與Carl會合。
從台北出發的車廂上,已可見到互相打招呼的信徒,興高采烈將插著進香旗的背包放到行李架上。信徒們陸陸續續抵達熙來攘往的大甲車站,拿出斗笠,拖著行李,緩緩朝鎮瀾宮的方向移動。
一名高瘦的外國男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朝我揮了揮手,他正是Carl。
Carl Court專心拍攝拍遶境民眾準備膳食的伙房。(攝影/Koukos Yang)
我們開著租來的汽車,行駛在炙熱的中台灣。到了鎮瀾宮附近。我們在幾條街外、雜草蔓生的路邊停車。
Carl拿出了攝影背心,把鏡頭放進去。「你知道,當我在同事面前穿這個的時候,他們差點沒笑死,說我很像自殺炸彈客…」他一臉擔心。「真的很像嗎?」
為了良好的外交禮儀,我想我還是不要憋笑得太明顯好了。不過,想起他還真的去過被ISIS攻佔的摩蘇爾,我又旋即歛起了笑容。
媽祖起駕的那晚的確猶如戰場一般混亂。一開始Carl還可以勉強穿梭於鎮瀾宮內,記下光影下裊裊的線香、和虔誠的面孔們。隨著信徒逐漸湧入,我們也逐漸步履維艱。待Carl拍完一組又一組,遠從各地廟宇前來集合的信徒以及表演後,我早已精疲力竭,而Carl只是毫無喘息地在星巴克坐下來,開始編輯照片。
後來我問他,怎麼這麼有耐心,不斷返回同個地點,拍下差異幾希的畫面。而其實,他也曾拍過更盛大的宗教典禮—每年一月下旬,為了迎接主顯節的到來,衣索比亞的東正教徒,在炎熱的非洲大地上,進行色彩斑斕的狂歡。
「保持開放的心胸,忘掉你曾經歷過的一切,把每次都當成第一次吧。我是這樣做的。」他歪頭想了一下,淡淡地回答我。「這樣才能忠誠反映你所看到的事物。」
隨著夜色漸深,鎮瀾宮一帶變得寸步難行。逐漸沸騰的人聲和震耳欲聾的鞭炮讓我們交談困難,而蜂擁而入的人潮更是數度將我們沖散。我卻只見Carl穿著攝影背心的背影,一再無畏地向著精采瞬間而去。
距離媽祖起轎半小時前,我又再度被人群擠出鎮瀾宮,完全無力抵擋。我在外圍傳訊息跟Carl說我擠不回去,會在外面等他,接著便走到7-11裡,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外頭的人開始倒數。我勉強站起來,探頭朝外看。我見過跨年的人潮,但和眼前的景象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全台各地的信徒聚集在鎮瀾宮門口,恭迎媽祖出巡。
然後,十一時零五一到,世界突然鴉雀無聲。在一片莊嚴肅穆中,媽祖,在信眾的簇擁下,離開了鎮瀾宮,開始了九天八夜的遶境之旅。
「Koukos,我們走吧。」Carl終於出現了,幸好他看起來安然無恙。
「你拍到了嗎?」我問,暗自祈禱答案是Yes。
他點點頭。
第二天對我們而言是最艱難的行程。短暫的休息過後,我們在炙熱的正午,沿著大肚走到了追分車站。
我相信柏油路一定是燙的,然而卻在此時看到信徒們忙不迭地趴伏於路面上,等著媽祖的轎子橫過他們,從而得到庇蔭。每個人臉上盡是滿心歡喜。
我們從轎子的後頭,移動到與媽祖平行,記下鑽轎那瞬的神聖後,繼續快速移動到隊伍前頭,朝著沿途用吊車吊起的鞭炮而去,如是反覆。
Carl的聽力因為去過衝突地區,以及,我想主要是長期壓力的關係,其實並不是很好,見面的時候他正在吞耳科醫生開的藥粉。他只是一直惦記著,起駕當晚,在鞭炮引燃時,本來想要靠近一點取得好畫面,卻因為耳塞掉了,只能被聲響逼得後退。於是,Carl在第二天不斷衝向吊車底下,只為捕捉爆炸的瞬間。
對一個耳朵不舒服的人來說想必很不容易。想起他曾經造訪過的戰火現場,我問他是如何熬過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挑戰。
「專注,除了專注之外,沒有別的。」他堅定地回答。「你必須把你的所有感覺拋到一旁,才能公正但有力地,去呈現你所看到的世界。」
他的答案,和電影《一千次晚安》的主角是一樣的。所有攝影記者出生入死,最終所願,都只是希望試著透過影像,告訴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從而引起關注和改變。
第二個晚上下起雨來,我們提早收工回到車上。透過擺動的雨刷,我看見一群穿著雨衣的信徒,正準備離開。
「所以,」我開口,「你為什麼會想來拍媽祖遶境?」
「我在Instagram上看到了國家地理頻道的照片。」Carl握著方向盤若有所思。「我上網找了有關媽祖遶境的資料,覺得很迷人,加上我一直很想來台灣,就過來了。」
他說的攝影師是麥可山下,剛好最近來台灣辦展,而其中一張美麗的照片,也正好是在雨中,信徒們走過西螺大橋,映於水上的倒影。
再一次體會影像所帶來的奇妙緣分,我覺得很感動。
我們一路向南,沿途的風景逐漸純樸,遇到的人們也都益發友善。Carl像著了迷一般,走進辦桌的廚房棚子,不停繞著備菜的阿姨們打轉。
「真懷念。」我瞇著眼睛說。「長大後就好少看到辦桌了。」
「除了媽祖和信徒外,這不也是遶境的一部份嗎?」後來他在信裡這樣跟我說。「我不希望只是一再記下大家希望看到的盛大場面。這些廚師是支撐著遶境,饒富生命力的花絮。」
我還記得他拍下這些畫面時,臉上快樂的微笑。
最後一天的早晨,也許是經過前幾天在車裡的深度對談,我們聊起了自己仍想改變的一切。「不要放棄質疑。」在三三兩兩的信徒走過身邊時,我聽見他這麼跟我說。「雖然妳會很辛苦,但是,不要放棄質疑。這是唯一一個可以讓世界變好的方式。」
但我想,每個深信不疑的人都是幸福的吧。想起Carl不畏人潮、反覆殺入畫面焦點,只為了取得精彩瞬間的身影,我想,那是屬於一個攝影師,對靈光的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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