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起灶做豆皮,是蘇家從上一代傳承下來的日常。蘇水木師傅每天凌晨十二點起床上工,自有其道理:「彼時的天氣較有水氣在,豆皮較不會破,也較不會縮(sok)。」不只早起的豆皮比較漂亮,對長期處於高溫、高工時狀態的師傅而言,濕潤微涼的體感也較為舒緩,畢竟心浮氣躁可挑不出圓滿的豆皮。
挑豆皮可謂一種修煉。現年七十一歲的蘇水木師傅,身為永順豆皮工廠第二代長子,與小十歲的三弟蘇鴻義師傅共同接手家業至今,已修煉近一甲子。日復一日埋首灶前,修成耐心,煉出豆皮,蘇家兄弟不只心懷職人信念,更有滿腔對父母的想念。
早期鶯歌似是煙霧繚繞之境,除了陶瓷工坊漫出窯煙陣陣,貼近常民生活的豆皮,更炊出盛極一時的產業。來自台北縣(現稱新北市)二重埔的老師傅在尖山里傳授豆皮工法,做為貼補家用的副業,為生活普遍貧苦的農村帶來生機。蘇水木師傅回顧村里過去百來鼎的盛況,當時營生以家戶為單位,全家老小一齊煮豆漿、挑豆皮,而有「豆皮村」的美名。蘇家正是在此時結下與豆皮的緣分,父母為了生計,在農忙之餘挑起豆皮,賸下的豆漿、豆渣則用來養豬,如是將六個孩子一一照養成人。
自幼睡在瀝豆皮的粓模仔(kam-bôo-á)裡,在家工廠長大的蘇家兄弟,偶爾為長輩替手而師得幾招,小學畢業就正式學習工法。父親每天做豆皮、送貨、種田、養豬不間斷地勞動,母親邊哺乳邊守著四口大灶的身影,至今仍歷歷在目,「只有我們看得老父老母那時的艱苦,珍惜這些辛苦,是從挑豆皮開始打起的。」他們自懵懂時便從薄可透光的豆皮,窺見上一代身教的「堅持」精神,並將之投注在相處一世人的家業與家族之中。
圓鼎凝聚的不只有單薄的豆皮,更有蘇家人的親愛團結。兄弟姊妹一起苦過的日子,凝結成手足間的好感情。當年事已高的大哥漸漸難以負荷過濾等重活,蘇鴻義師傅從做粿技術發想,壓上重石做為擠出漿汁的助力。每天清晨五點,蘇鴻義師傅上工製作第二批豆皮,兄弟倆一人早班、一人晚班接力合作,一天可以生產八百張豆皮。
雖然不如工廠機械化大量生產的效率,「一般機器做的豆皮很薄,我們這種比較Q,比較有口感。」令蘇師傅自信的好滋味,一方面由於高成本選用品質精良的加拿大非基改黃豆;另一方面,製作過程中的每一步驟,皆藏有繁複的細節。
一粒粒事前浸泡到飽脹的黃豆,錚鏦落入磨豆機,碾磨得綿密。在燒開的鼎中熬煮成豆漿,釋放其中的卵磷脂,再反覆打漿打出勁道。最後以布巾過濾渣滓,擰盡每一滴無雜質的漿汁。歷時兩小時的前置作業,稍有差池便可能導致豆漿焦苦或影響口感,甚至造成豆皮無法成形。
當以細火微滾的清漿上凝出一層膜,師傅便凝神一層一層挑起,直到鼎中的豆漿悉數變成豆皮,已經過了十小時。蘇水木師傅俐落而輕巧地持續動作,前輩提點的要訣已然成為身體記憶:「第一,鼎邊揬(tu̍h)予櫳(lang),這個邊上要弄好;第二,火一定要控制得拄仔好,豆皮做起來才會媠(suí)。」手持一張一張漂亮的豆皮,連同竹枝高懸工廠各處,晾在老厝的燈下,隱隱透出暖黃的月色。
自日治時期發跡的永順豆皮工廠,以實在的物料與工法建立口碑,從副業逐漸成為家業。蘇水木師傅十四歲時肩負一千張豆皮,代替父親搭火車到中壢送貨;蘇鴻義師傅則曾開車到迪化街,交付五、六千張豆皮的訂單。兩人憶及那個做豆皮比修車好賺的時代,蘇家豆皮一度遍及台北、蘆洲、基隆、桃園等地,即使家中聘僱多位師傅,或向鄰里收購批售,依然供不應求。
然而,時代的變化總是既急且劇。人們走出家庭,走進工廠,工業化衝擊傳統產業。農田逐漸廢耕,眼看他起高樓,鶯歌鄉村風光盡失。中國市場開放,從陶瓷到豆皮生意無不受創。廉價豆皮傾銷入台,保鮮期短的新鮮手工豆皮缺乏市場競爭力,同業紛紛轉行,豆皮村盛況不再。
即使四口灶僅餘兩口仍滾著豆漿,永順豆皮工廠的灶火始終未曾熄滅。蘇家兄弟相互扶持,熬過手工豆皮產業的低谷。因應消費者需求,他們的豆皮越做越大張,周邊產品也越來越多樣。竹枝上餘留的豆皮積累成豆枝,自家豆皮包裹成雞捲,都是饕客趨之若鶩的限量美食。
為了供應兼具高營養價值、濃郁豆香與軟Q口感的豆皮,蘇家兄弟每天與豆為伍12小時,堅持古法製作而不以為苦。蘇鴻義師傅笑稱:「我們這一代在喊辛苦,上一代才真正辛苦。上一代用手工,步步純手工來做。碾磨豆子也是手工,搧風也是手工,加火起灶也是手工,土炭生火也都是手工在做的,真正一步一步都是純手工。」
從石磨到磨豆機,從手搧到電扇,從炭火到瓦斯,蘇家兄弟感念老一輩的胼手胝足,更珍惜手足之間的團結力量。在傳統工法無以為繼之前,兩人堅守這一方終年烘烘的老屋工廠,就像守著家族的心臟。灶上的豆漿日日滾沸,他們挑起滿室豆皮,掛上蘇家獨門的醇厚滋味,與一脈相承的堅持態度。
原文出處:《匠人魂》#28 挑一張有溫度的豆皮(本文獲作者授權刊登,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立場,未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