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少女2-1】性剝削、家暴….「她們還只是孩子」 豐珠努力接住每顆受傷的心

「如果能第一，我為什麼要第二？」少女如如（化名）最近迷上版畫，一筆一刀刻出一隻眼神銳利的老虎，呼應她的「第一名哲學」不要輕易服輸。

12月某天上午，帶著海水潮氣的東北季風，陣陣吹過新北貢寮小山丘，體感溫度不到10度，極冷。不過，藏身此處的「豐珠中學」十幾名少女似乎不受影響，各個像隻自由小鳥，急沖沖穿梭在校園各處，邊打掃邊撸校狗，或與同學老師們聊天，與一般校園並無不同。

只是，若深究環境細節，或從教育體制看豐珠中學會發現這所學校實在特殊。舉例來說，這裡是獨立式中途學校，專收女學生；學生入校時不用本名、而是取小名，一方面是保護作用，另一方面象徵到豐珠是個新開始；學生沒有寒暑假，教職員全年無休，24小時皆有人在崗；沒有制式化畢業典禮，只有量身定制的回歸儀式；沒有「豐珠中學」字樣的畢業證書，僅有原籍學校的畢業證書；最後，相較近10年開放校園趨勢，豐珠中學大門仍由2尺高的厚重電動鐵門隔絕內外，在在凸顯自由是有條件的。



豐珠中學到底是什麼學校？她是全台3所中途學校之一，主管機關為教育部，專門安置涉及保護《兒童及少年性剝削防制條例》、《少年事件處理法》的12歲到18歲未成年少女。法律將她們抽離脆弱破碎的原生家庭與危害環境，到豐珠建造安全環境中繼續學習，為回歸社會做準備。

值得一提的是，這群被主流社會屏除在外的少女們，清楚反映社會真實樣貌，正因如此，豐珠中學如何在有限時間接住她們，成為學生與教職員們的共同考驗，也正因為困難，這些緣分更顯可貴。

創意私房、麥當勞性侵案　受害人隱藏在角落

2023年，藝人黃子佼被揭發性侵未成年少女、購買多部全台最大性影像網站「創意私房」不法影片，2024年，有名曾在麥當勞打工的17歲少女被主管權勢性侵多次，選擇輕生了結痛苦。除此之外，涉及未成年猥褻、言語污辱、色情伴遊陪酒等等性剝削案件，多得令一般人難以想像；每爆發一件，都在提醒社會：原來受害者的遭遇已經無法用「單一」、「突發」事件看待，性剝削早就潛藏在我們生活中，若進一步分析事件相關人的背景與行為，往外層層擴散，會發現國家、社會乃至每個人都與事件有關。

根據衛福部保護服務司統計，2024年上半年度的兒童及少年性剝削通報被害人共有1760人，其中國、高中生佔1372人，為總數77.95%。國小280人，大專23人。

《兒童及少年性剝削防制條》定義，案件類型分四類：
1. 使兒童或少年為有對價之性交或猥褻行為
2. 利用兒童或少年為性交、猥褻之行為，以供人觀覽
3. 拍攝、製造、散布、播送、交付、公然陳列或販賣兒童或少年性影像、與性相關客觀上足以引起性慾或羞恥之圖畫、語音或其他行為之物品
4. 使兒童或少年從事坐檯陪酒或涉及色情之伴遊、伴唱、伴舞或其他類似行為



未成年人觸法　安置輔導最長不逾兩年

《少年事件處理法》意指12歲至18歲青少年，有觸犯刑罰法律行為，或者青少年從事犯法機率較高的曝險行為，依案件類型區分為「少年刑事案件」，「少年保護事件」。

所謂觸犯刑罰法律行為，可指偷竊、搶劫、妨害性自主、施用一、二級毒品，甚至是殺人等；觸犯刑罰法律可能性極高的曝險行為則是，有預備犯罪、犯罪未遂、吃K他命等毒品，又或者是沒有正常必須理由攜帶危險刀械等等。

由於青少年身心發展尚未成熟，少年調查官會多方面考量行為人品格、經歷、身心狀況、家庭情形、社會環境、教育程度，給予少年法院意見，幫助法官審查判決保護處分。若少年有禁戒、治療需求，也可進行附屬處分。

保護處分分4類：
1. 訓誡：假日赴法院接受生活輔導
2. 保護管束：定期到法院接受輔導，並勞動服務
3. 安置輔導：將少年安置到兒童及少年福利、教養、醫療機構、執行過渡性教育措施或其他適當措施之處所生活，由機構照顧輔導
4. 感化教育：送少年矯正機關進行感化教育，如矯正學校、少年觀護所





豐珠中學的學生，在豐珠的時間不一，依法規規定，最長不逾兩年，學生也可依自己狀況或是經專業人員評估其需求，提出延長安置或提早免除。

然而，少女們終究得回歸社會，由於原生家庭與所處環境百百種，豐珠中學做為一個保護輔導單位，比起直追課業進度，教職員更注重學生身心是否能穩定，相信自己有能力翻轉過去，重新開始。

豐珠服務超過10年的音樂老師、前輔導主任羅琬臻說明，透過追蹤關心，10個學生當中，不到一半順利銜接正途軌道，其他學生仍因原生家庭功能喪失、經濟貧困、情感缺憾、支持系統不足種種因素影響，很有可能再度陷入不法境遇，令人擔憂無奈。不過即便結果如此，豐珠仍努力接住每個來到這裡的未成年少女。



傾吐心底祕密　勇敢建築在不為人知的過往上　

在豐珠中學中，校長和教職員會提供個別陪伴時間，可以一起運動、聊天、散步、遛狗、彈琴、唱歌，或者學生想做什麼都可以提出討論，平常若有即時需求也可以隨時反映。

然而，這些陪伴經驗偶爾會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有名學生向校長林麗雲透露，有次逃家，求助熟人卻被利用傷害，以致身心反應劇烈，「但她用雲淡風輕的方式講出來，我聽完告訴她很勇敢，說出來就表示她在練習面對過去，學習保護自己。」



社工督導李怡萱也記得，曾有一名學生說了一個埋藏心中許久的秘密，她在小學被熟人長期猥褻、性侵、性虐待，這名熟人甚至讓朋友一起參與。細節陳述地清清楚楚。

後來，這名學生因創傷加上家人的不諒解，身心上出現許多狀況，需好好照顧守護。

回想待在豐珠10年來，李怡萱接觸的個案至少數十名，她直說，其實每個學生都是老師，教會她如何與個案保持明確的關係界線，讓個案感到安全但又不覺得疏離，或者如何陪伴極端情緒行為的方法，「我在她們身上學到很多很多，也有很多反思。」

輔導老師林家如提到，不自由加上身心創傷，有些學生會覺得不公平，為什麼加害者能夠在外面？而自己卻被關在豐珠。這問題，在現有法制下暫時沒有解方，但是只要在學生表現穩定、親子互動漸入佳境的狀況下，學生們每2週返家時間，可以從4小時，慢慢延長到8小時、兩天一夜、甚至連假3天以上。

情感依附薄弱　豐珠少女的真實世界很殘酷

李怡萱研究所畢業沒多久進豐珠工作，今年已待滿10年，對兒少性剝削和少事法有深刻觀察。她分享，豐珠學生大多有「依附關係」的議題。不是每位學生都出自高風險家庭，有些可能是家人忙工作，或者仍在學習如何當爸媽，孩子們渴望陪伴的需求易向外尋求支持，網路的發達，更易落入風險情境中；部分個案為性侵受害者，在自我否定後把身體當成商品。



李怡萱也觀察到，過早步入社會的她們雖社會經驗較一般同齡豐富，但不見得早熟，有些同學行為較衝動，會用摔東西發洩情緒、有些情緒較內隱，會有自傷行為；有些則不顧後果的從心所欲。不過不管是哪一種表現形式，她很清楚知道每個行為背後，可能都是在求助，「有些人會突然頻繁出現在周圍，或者嘗試找話聊等等，其實很多跡象可以發現她們的需要」，因此給予適當的回應，就成為李怡萱和其他老師持續探索的課題。

「她們以前在外面遇到不舒服的事可以逃避，或用抽菸、喝酒、跑山、網路交友等排解情緒。在豐珠這些方法行不通，她們可能會失眠、自我傷害，這時可以陪（教）她們如何面對及轉移注意力，讓她們從中學習情緒調節及解決問題的方法，學習新的情緒因應方式，而不是依靠藥物穩定情緒，這樣的練習可以讓她們回歸社區後，用不同於以往的方式面對挫折，而不是只會用逃避的方式。」有學生在事過境遷後跟她說出，某種程度也慶幸著這突如其來的經歷發生時在豐珠，有人陪伴她們面對重要的人生議題。



李怡萱更說，很多孩子的境遇都讓人覺得不是這個年紀該承受的。在豐珠這些年，她曾陪學生到醫院面對媽媽病危，拔管的決定權在孩子身上，拔管後親眼看著媽媽的生命指數漸漸下降，「後來指數卡在一個地方很久，上不去也下不來，神奇的事，孩子跟媽媽承諾自己會好好的，指數馬上下降了……」。

除此之外，她也陪過其他孩子去認屍，為親人辦理除戶、跑國稅局，她語重心長地說，「她們都還是未成年的小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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