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這禮拜才送人去松德(精神科專科醫院)的小小警員,應該有資格呼籲些什麼吧?
做這份工作,我碰過不少「不正常」的人。
有的整天走在路上,一直對路人咆哮。
有的都不講話,只是一直蹲在路邊,無論說什麼都沒反應。
有的會纏著你胡言亂語,說什麼日本要打過來了、美國有光速的飛機,嘴裡一直講這有條理但沒邏輯的話。
有的只是默默走進派出所,在值班台放一張寫滿字的紙就離開,那張紙沒人看的懂寫什麼。
有的會一直說要報案,但也說不清楚要報什麼,講一講就自己跑走了。
有的只是坐在椅子上傻笑,從天亮笑到天黑,都沒有離開。
有的會一直檢舉警察,從沒有茶喝到警察吃他東西、從檢舉派出所到檢舉總局,沒人搞懂他在講什麼。
有的人就一直鎖在家製造噪音,每天都會有人打110檢舉,最後鄰居也都習慣了。
鐵路警察巡官李承瀚的紀念碑。(圖片來源/勇媽阿惠-黃敏惠FB)
這當中,
有些人是無依無親,有些人是大家庭,
有些人在街頭度日,有些人固定工作,
有些人家裡身無分文,有些人家裡達官顯要,
有些人你不知道到底會不會講話,有些人是留美博士。
所有人都有可能會是「不正常」的那個人,
我從來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正常」。
或許連我周圍的人、甚至我自己都「不正常」。
工作這麼多年,作為一個知道松德怎麼走、卻不知道附近哪裡有診所的基層警察,我很清楚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許多家屬犧牲工作與個人生活,為他們付出自己的一生,只能換來無盡的折磨。
衛生單位雖然很常擺爛,但更多充滿良知與熱忱的社工與護理師,她們也沒辦法解決這些人背後的社會問題。
許多醫師充滿耐心對待這些人,真的就跟菩薩一樣,但也只是彼此消磨。
警察救護可以把他們一直送去醫院,然後隔天再看到他們走在街上。
我們描繪一個很美好的社會安全網,但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你不可能永遠把他們關在醫院,家屬也沒辦法負擔,沒有人能夠守著他,也沒有無限的醫療資源能承受(之前曾跟一個護理師聊過,北部某一區有2500名列管的患者,這還只是名冊上有的)。
這不只是司法或治安,更是社會問題。
只是很不幸,這次是警察來承受這個問題的代價。
戲劇《我們與惡的距離》描寫社會議題。(圖片來源/《我們與惡的距離》劇照)
但話又說起來,我被「正常」人攻擊的次數,比「不正常」人多太多了。
對我來說,面對這些他人口中的「不正常」人,與「正常」人無異,因為我們都無法預知他們的危險性。
如果我在這裡結束生命,他到底有沒有病、法院會如何判決,已經與我無關了。
有防衛意識的教育、充足的訓練、完善的裝備、有能夠支援的同袍,同時也有遇到狀況都能保持警覺並做出判斷與回應的精神,大概比刑法19條跟87條更能保護我的安全。
很可惜的,這些離我非常遙遠。
我只能穿著30人共用6件的防彈衣,每個月2小時的移動射擊訓練(我很難說那是情境訓練,但我們單位應該是算好的了),藉由咖啡因與B群維持我的上班精神,透過研究外國文獻與教材培養的防衛觀念,努力讓自己繼續活下去。
很多問題,我們真的沒辦法說是誰的責任。
有時候我也會覺得自己冷血,但我實在很難對高層那些煽動性言論有共鳴。
因為那只是很幸運,今天不是發生在我身上。
比起看到事件的悲憤,我感受更深的是換位的恐懼。
我們都有可能變成這些案例。
身為一個倖存者,我只能努力讓這些問題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如果我們願意更早了解問題的原因,並及早建立更安全的制度,是不是就不會有更多悲劇發生了?
我希望在這些激情之中,能有對核心問題思考的餘地。
如果大眾是同情警察在面對問題的困境,那麼也請不要讓我們繼續留在這個困境。
警察之死,不是執法尊嚴的問題,而是人性尊嚴的問題。
作者:王惀宇 文章出處: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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