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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訪】2年傾聽「留下來的人」 博士生書寫彰化台西爺嬤、看懂人生自主權

    2025-02-23 08:30 / 作者 陳玠婷
    聽完台西村的老人生命故事,會了解她們是如何運用韌性與生命,翻轉「被留下來的人」的刻板印象。康舒雅提供
    站在彰化台西村薄薄的水泥堤防上,一邊是濁水溪出海口,一邊是魚塭農田,原本該是充滿生氣的地方,因跟不上世界變化,人口流逝老化,逐漸荒涼平淡,灰濛濛的天空壟罩下就像來到世界盡頭。其實,台西村十多年前曾紅過兩波,只是出名的方法卻很哀傷,一波是癌症村、一波則是擋下國光石化發展,這些都是台灣史上不可抹滅的重要事件,而議題過後不再被提起,居民們默默吞下重擊餘韻,用自身韌性度過餘生。

    很多人問,為何他們不離開台西村?英國倫敦大學人類學博士生康舒雅的阿公阿嬤就住在台西村,幾乎一生綁定於此,因此她得以近距離觀察台西老人生活,發現他們不是「被留下來的人」,而是主動留下來的人,因為他們的一生從幼時、結婚生子到年老病痛都在這裡發生,這裡是根,即便交通不便,好友鄰居一個一個走,但他們對台西村的牽絆與戀眷早已超越離開的念頭。近年,康舒雅書寫《留下來的人-偏鄉高齡者的生命紀事》生動書寫她在台西村看見的溫情時光以及照護困境。

    從富庶之地到荒蕪貧脊 台西沒有藥局、雜貨店

    台灣本島上有兩個地方名叫台西,常有人分不清,一處雲林縣台西鄉,一處是彰化縣台西村,兩個地方隔著濁水溪相望,物理位置很近,處境也相似,只是台西鄉有麥寮工業區和政府注入資源補助,生活相對寬裕,台西村是縣境內最邊陲靠海小村落,沒有藥局、沒有便利超商、雜貨店,聯外的公車只有一路線,每日僅4班,載著台西村民搖搖晃晃,往返大城鄉、二林鄉採買生活必備用品。

    據彰化縣府近年統計,台西村實際常住人口數約460人,超過半數以上皆是70歲以上老人,遠超過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定義的高齡人口佔總人口比率20%的「超高齡社會」,且獨居者、老老相伴的狀況非常普遍,因此,銀髮族在此是否能安享晚年成為課題。

    台西村有兩條主要幹道為許厝巷與北頭巷,另多條居民自立開鑿的小徑,地圖上甚至沒有標記。後方是稻田。康舒雅提供


    台西村的變化是緩慢且長的,這裡有濁水溪又靠海,早期良田有稻有西瓜,有鰻魚苗等等,過過一段生活富庶、聚落大又熱鬧的日子。只是後來,因濁水溪長年氾濫改道、草原砂害,這裡逐漸荒蕪貧脊,60、70年前,住民們漸漸外遷,留下來的人繼續種田自足,有時還會相揪到外地打工。

    雀仔是康舒雅的阿嬤,今年80多歲,這輩子沒有機會讀書,識字難,加上經濟清苦,感嘆自己是個無路用的人。幸好雀仔不是自怨自哀的人,她勤勞耐力足,榨取青春換養活一家。

    雀仔年輕時打工足跡遍布西半部,搭火車轉客運,苦中找甜,老了身體好時守著田、補漁網,和孫女聊天時張口捻來就是厘語和智慧。

    康舒雅回憶,小時候爸媽工作忙,她被寄放在台西村阿公阿嬤家到5歲,後來都是寒暑假回去度假,老實說,多年過去了,記憶中的野狗、蛇、蝙蝠、青蛙和老家三合院融在一起,未消失但疏離。

    她坦言,以前回台西村都是度假放鬆心情,和台北念書步調生活不一樣,所以不知不覺中把兩地隔離開來,直到高中大學開始較懂事,看新聞、看社會運動,才知台西村原來曾經歷這麼多,對那些平常喊的叔伯姨嬸一點都不理解,「像癌症村的新聞,打破對家鄉舊有認知,我突然覺得家、社會這些概念感到很陌生,大概是大學和研究所時期,我才打開和社會連結,對議題比較敏感。」於是她決定從經濟專業轉城鄉所與人類學,進一步了解議題的核心。

    自己阿嬤當引路石 見證衰老與時間賽跑

    為了蒐集《留下來的人》資料,康舒雅請雀仔阿嬤當她的引路石,拜訪十多名老人,前後約用2年時間。

    她分享,寫老人故事就像和時間賽跑一樣,不快可能就沒機會了,相處2年,慢慢看到他們身體狀況起起伏伏,有時好、有時不好,幾次探訪看到他們的健康報告結果、多了幾個藥袋,還有說不清也查不出來的病痛種種,她見證老人衰老、逝世的歷程。

    康舒雅研究台西村老人的契機,始於雀仔阿嬤彎腰撿玉米的畫面,原來彎腰這個動作對於老人而言一點都不容易。康舒雅提供


    每位老人的境遇不盡相同,譬如雀仔的好鄰居米仔與丈夫擴仔的兒孫很爭氣也很孝順,雖然不在身邊,但時常關心、滿足物資需求,不過米仔重聽眼疾,幾乎失明,擴仔失智多年,身體機能因高齡和疫情明顯退化,夫妻倆由外籍看護米娜照顧。

    只是米仔原本很開心有米娜照顧陪伴,但兩人語言不通,且米仔細心謹慎,常常擔憂米娜沒法把擴仔照顧好,因此兩人原本和諧的僱傭關係轉趨惡劣。

    康舒雅表示,其實米仔不是刻薄嚴格的僱主,她也想盡辦法想理解米娜,而米娜做事勤快,照顧擴仔也不偷懶,只是一個是老人、一個相對年輕,文化背景不同、語言不通,生活習慣等都需要協調,如果雇主長期處於支配主導地位,很有可能忽視看護同時也是室友的事實,尤其在台西村地處邊陲,移動困難,米娜每天用心照顧老人,不知不覺中被剝奪物資社交需求。在她看來,這些問題不是個案,而是社會忽略必要的輔助,照護支持系統不完整所致。

    另外,90歲的柑仔和兒子平仔相依為命,柑仔身體不便,活動範圍只有床鋪和門口躺椅,仰賴平仔張羅前後。然而,平仔以前是水泥師傅,離婚無錢,中年返家與母親生活,失志與長照壓力難以言說,常藉酒消愁,明顯衰老,讓雀仔和其他長輩看了很不捨,然後平仔再反過來安慰長輩們不要擔心,不管別人怎麼說,自己都沒有話說。

    後來柑仔被其他小孩接出去照顧,平仔也在某一個農曆年前,被前來探望的兄嫂發現倒臥在地,確認死亡,令人哀傷的是,據說已經好幾天了。

    孤老未必皆悲苦 看護相伴也有精彩人生

    討海人退休的全仔阿公以前當過鄰長,喜歡聊天聚會,但重聽日漸嚴重,他開始擔心自己漏聽,會麻煩別人再講一遍,後來聚會多半只會靜靜坐著聽,不會主動發表意見,再後來乾脆減少出門機率,身體不可逆的變化,不免讓他心情沮喪。

    不過,全仔把自己生活安排不錯,偶爾去孩子家短住,平常在村莊裡散步、騎車四界踅踅(台語:四處繞繞)、動手改造家裡,還用繩索幫陡峭的堤防階梯做手扶拉繩,用舊漁網拉個簡易遮陽棚,如此一來他就能安心舒服坐在堤防上看風景。

    台西村位於彰化縣邊陲、臨海,堤防隔絕了人與大海,雖有保護效果,偶爾也讓人感到生硬寂寥。康舒雅提供


    上述故事挑出來說,難免讓人憂慮,但這些都是台西村老人的生活日常,他們說自己的故事並不是賣慘賣可憐,而是平靜地展示他們如何度過每一天。

    至於身體相對健康的老人,寬仔阿嬤的樂活生活讓年輕人都欽羨。寬仔阿嬤丈夫已經過世,不須牽掛子女,她表示,前半輩子被家庭綁住,現在她終於能逍遙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若社區有人辦工作坊就跑去參加,閒時搭車去鎮上逛逛,笑呵呵地,對人生有著達觀智慧。

    樹仔阿嬤和看護兩人住,相比寬仔阿嬤活潑外向,她更喜歡花許多心思整理家裡,院子的朱槿花盛開、百香果結果,她過得有滋有味。

    月嵐阿嬤與丈夫長期臥床不能言語,子孫偶爾週末探望,所幸兒子事業有成,將老家翻修改造,聘2名看護貼身照顧,家裡健身空間、醫療器材、高級按摩椅應有盡有,兩人在熟悉的家中度過餘生,成許多人欽羨的結局。

    康舒雅也說,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大家都彼此參與各自的人生,有些情誼是一輩子無法割捨的。而且,他們所要不多,「其實台西村的老人的享受很簡單,下午坐在家門庭院吹風、看看來往的人就好。」

    「老」不是負面代名詞 應尊重其生命自決

    事實上,台西村的長照困境,部分反映全台老人困難之處,只是偏鄉老人所能獲取的資源、管道相對少。康舒雅直言,偏鄉老人、中產階級老人與城市老人的問題、經濟、長照、交通醫療問題都是很多人討論過的問題,她剛開始也很擔心自己再聊這些老掉牙議題,「很多事都很無奈,我覺得城鄉發展、社會正義仍有很多不足之處。」

    她認為,超高齡社會來臨,促使社會思考長照除了身體照護之外,生活便利妥適、心理健康也是將來需要關注的重點,每個老人需求不同,應有適性適地的解方才對。

    台西村仍常見磚頭水泥平房,背後映襯的二、三樓透天厝是老人子女返鄉建蓋的。康舒雅提供


    康舒雅看到,老人普遍遇到面對自主性被剝奪的問題,「其實許多人認為高齡者懂得不多,常常做出不符常情的事情,把他們排除在外,直接插手他們的生活。」這就是所謂的「代位決定」,美其名是照顧,但其實是在過渡自己的意識到老人身上。

    在她看來,我們應有意識地平等對待長輩,讓他們能夠自主決定自己的生活、生命與病痛,「雖然他們需要照顧,意識也可能不清楚,但我們仍要尊重他們是一個完整的人,尊重他們生命最終去處。」

    可是這該怎麼做?康舒雅緩言地說,可以試著貼近老人的生命歷程,了解他的看法,不要急著否定他們,要體諒老人在面對老去時容易受挫的心情。

    資源不及邊陲偏鄉 宮廟或可列照護據點

    以台西村老人的狀況來說,他們都很珍惜自己能與鄰居朋友相互扶持照顧的日子,串門子聊天、傳遞消息、物資照顧,最重要的是,這是他們尊重自己的意識選擇的生活,至於他們的長照問題則是社會共同責任,「老化不是個體過程,而是國家社會集體面對的現況,而這些狀況不完全是負面的,我對國家政策社會有信心,就像現在全國努力適應高齡化社會的轉變,在這個陣痛期間地方創生就很活躍。」

    康舒雅提到,台西村地處彰化縣邊陲,沒有制度化的社區服務,居民最常使用的據點是顯榮宮廟口,但距台西村5公里外的大城鄉公所就有社區服務,「社會支持系統應依地域、城鄉、社區特性給予不同服務,非一體適用,然後資源須要公平分配,好讓服務能順利推展,照顧老人的生活和心理。」譬如基礎設施、公共制度與社會文化等方面還有很多努力空間。

    「必須說,這部分原住民社區發展比漢人社區快,因為他們很早就面臨家庭結構分解、文化流逝的困境,所以他們比較早建立傳統技藝傳承、社區照顧概念。」她坦言,憑一己之力無法改變大環境,但深切希望大家能夠對「老」有不同體悟,一起打造友善高齡環境。

    康舒雅 小檔案

    學歷:英國倫敦大學學院人類學博士生
    經歷:《以身立地:彰化縣台西村高齡者人地關係的形構與轉化》獲台灣社會學田野工作獎
    《留下來的人–偏鄉高齡者的生命紀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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