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人物】2.5萬伏特高壓電擊也打不倒　莊傑任救樹、護文史的「超人」動力

環繞台灣走，不管停留在何處，往內陸方向看總能瞧見高山大樹，這是台灣人的日常，然而，大自然有時是人們的神聖高光，有時卻是無謂之物，待遇落差的程度，凸顯人類本位主義如何牽動生態環境。

「森林城市協會」理事長莊傑任讀研究所時期，為記錄高雄駁二百年軌道留做文史資料，誤觸2萬5千伏特高壓電，全身75%三度電燒傷，做醫師的哥哥一度傷心認為他活不了，後來他撐過劫難，十多年來撐著助行器積極投入救斷頭樹，救濕地、保存哈瑪星文史的志業，近日他的故事在紀錄片《台灣超人》曝光後打動許多人。在他的不平凡背後，他是當一個關心地方生活環境的平凡人。

幼時百年老房、老樹遭粗暴毀壞　萌生未來志向

今年39歲的莊傑任，提起為何對樹這麼有感覺，他回憶應是從小很自然而然堆疊起來的生活經驗。

今年39歲的莊傑任回憶，小時候爸爸常帶全家到山上野林間探險玩耍，不乏在原始林闢路的經驗，而且家裡5樓陽台、頂樓花園種了300、400百株植物，芭樂樹、杜鵑、榕樹、茄冬等等，信奉最低限度修剪，自然生長，放眼望去宛如一座小森林，而他從幼時起，每天都會進行澆水任務，偶然看過綠繡眼停留此處。

莊傑任有美術天分，一路從國高中讀美術班、進入高師大美術系，作品常取材大自然，國中揹畫板去畫老屋、老樹，高中投入攝影，這些經驗也強化他對環境的觀察。

而他開始投入救樹與文史，得從大學那段時間開始。

莊傑任家住高雄車站附近，三鳳中街、鐵道新村那一帶皆是他的生活圈。他回憶，那時鐵道新村正值都更，拆了很多歷史建物，老樹砍的砍、修的修，還有毫無章法的植草磚，讓原本漂亮充滿生命力的樹一瞬間變了樣。

這場都更讓百年的老樟樹、鳳凰木等老樹奄奄一息。那時他單純以為，澆水就可以救活樹木，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天從家裡提水桶去澆水，一心想幫助他們活下去。

這次經驗，他深刻體認到文史和老樹都是時間累積下的美好產物，不應為了都市開發而被隨意對待。大學期間，他開始構思建築美學與自然的關係，幾個大型作品都循著這脈絡，幫助他順利取得進入實踐大學建築研究所的門票，為以後保留文史建築建立一定基礎。

為提案保存駁二百年文史　他走一趟鬼門關

莊傑任在研究所時期，恰好遇到高雄港倉庫（駁二藝術特區前身）欲都更，他很擔心許多百年文史在都更期間被破壞，便與民團一起提案，保護百年38軌扇型鐵道免於被拆掉的命運，並進一步活化倉庫、車廂閒置空間。

在提案中，他曾規劃在穀斗車種樹，把車廂變身成一座小型移動公園，在百年軌道上運行，還可邀請餐廳進駐，或在港邊擺置沙灘椅、滑板極限場域等等，頗有實驗性質。

為讓提案實體呈現，他與同伴一起到台鐵高雄機廠測量穀斗車尺寸，當他上車頂時，竟沒注意自己距離車頂上方集弓線不到1公尺，以致2萬5千伏特高壓電順著空氣導入身體，他隨即倒地，同伴親眼見他身體冒著白煙，嚇壞叫119，被醫生判定全身有75%三度電燒傷，幾乎沒有存活機率。



時隔15年，莊傑任已能平靜敘述這件意外。他說，高壓電的電阻小，進到身體會沿著骨頭流竄全身，破壞神經、肌肉、血管，可能引起心律不整，通常，電燒傷的「出口」應有開放性傷口。但他當時除了身體冒白煙，皮膚相當完整，救護人員原以為他不會有事，直到送到高雄長庚醫院，醫生看了就怕，判斷那些電都留在身體裡，恐受損嚴重很難活下去。

後來，莊傑任開放性傷口漸現，遍及四肢與軀幹，尤其是腿部，血肉模糊見骨，肌腱受損，幸好他的生命夠頑強，在加護病房昏迷5天醒來，從醫生判斷活不了，到「不截肢雙腿活不了」，再到「不截肢拚拚看」，一步一步撐過來，成了主治醫生口中的醫學奇蹟。

「我在隔離病房待5個月，出院時已經第9個月了，記得出院那時候身上還有5個開放性傷口，看得到骨頭。」他說這場意外動了23次清創、移植皮膚手術，包括休養復健2年，他從坐輪椅到拿助行器走路、克服心理恐懼騎三輪機車出門，過程艱辛。

至於駁二提案後續發展，莊傑任表示，受傷事故發生後曾引起政府、民團關注，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有起作用，不過當時民團提案已陸續實現，保存樹木與部分鐵道，還有，原本要拆掉改蓋陸客停車場的哈瑪星街區，也成功從商業區變成哈瑪星鐵道文化園區，活化閒置鐵路車輛成時髦的手撕麵包店等等，他說，這是很多團體、關心高雄文史的人們一起促成的結果。



樹木何辜？　他點出高雄2大問題

傷後第3年，莊傑任重返救樹和保存文史行列，他常常騎車逛高雄，光是公園就走了50座。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座公園7公尺大樹，硬生生被斷頭變成5公尺，對樹木傷害非常大，他找3名議員陳情，議會質詢後不了了之。

莊傑任指出，高雄市有兩大問題，一是大規模斷頭現象，二是公園大改建，樹木被砍、移植、鋪水泥磚破壞生存空間，但這些問題其實在初期規劃就能避免。

現今台灣各單位砍樹、修樹有各種理由，生病、不良物種、危及人類與財產安全，莊傑任認為，粗暴斷頭確實很省事，但解決問題不只一種方法，斷頭對樹木的傷害太大，「只要超過5公分傷口，都會影響他們的健康。」



進一步來說，葉子的光合作用產生的碳水化合物，可以提供樹木能量、營養，粗暴斷頭除了樹冠和葉子，等同斷了樹木的養分，影響樹枝結構穩定，那麼在天災颱風來臨時樹木反而變得很危險。

另外，人民對適地種樹、都市綠地規劃概念並不普及。以適地種樹來說，榕樹又高又大，卻常常被種在狹窄的人行道上，當樹穴無法滿足榕樹的生長需求，等樹長到一個程度，樹根破壞地面，造成樹與人搶地的衝突，樹木往往成為被犧牲移除的對象。

莊傑任以城市建設概念角度切入解釋，「城市」概念在工業革命時期快速發展成形，不當的都市規劃以致空間、空氣、綠地不足等等問題一一浮現，不同的是，歐美已經過了陣痛期，許多城市順利更新，但台灣仍有諸多困難待解決。「政府最初做城市規劃時沒有考量保留綠地，從法規來看，城市綠地需佔10%，現在全台沒有一座城市達到標準。」



他提到，如果說種1棵樹的成本是1美元，樹木淨化空氣、排碳、降低溫度、提供鳥類棲息、生態發展等等好處，創造的價值超過3美元。

城市開發、保存文史不應在對立面　

莊傑任專職投入護樹工作10多年來，常常在臉書粉專「高雄愛樹人」帶動樹木議題討論，透過森林城市協會走線下倡議、實體保護推廣，努力的結果會開花，他與愛樹的夥伴們成功保留忠孝公園300棵樹，讓高市府正視砍伐移植等議題。另外，盤點全市珍貴老樹，製作老樹身分證，經政府認證，形同拿到護身符。他笑說，現在遇到砍樹爭議，高市府都會主動向外保證「樹沒有要砍了」。



只是他心有另有感悟，他說，很多文史得以保留，是很多體制外的人努力的結果，而體制內的人以前不會視體制外的人是敵人，處理問題態度較中性，但現在他們掌握媒體和網路，打壓聲量小的民眾，讓異議消失，他大膽地說，政府有時配合體制外的意見，收割聲量，或者用公關角度回應，實際上問題解決沒有？那可未必，「我認為，這20年來，社運民團的處境比以前更艱難了。」



近期莊傑任關心的案件，則是他意外發生地點—台鐵高雄機廠，擔憂都更計畫砍了千顆樹，為整體開發闢路；還有蓮池潭畔的「舊左營國中舊校址開發案」。

據悉，舊左中校址面積約5.9公頃，從2015年起，已經歷經5次招商流標，高市府為推展此事做了諸多努力，包括2021年高市府向國土署提出申請，高市府想將舊左中從觀光發展特定區變更成公園用地，同年，高市府都委會審議通過舊左中都市計畫變更案，不過2023年國土署都市計畫審議大會回應「案情複雜」退回變更用地申請，舊左中開發案一度陷入膠著。



莊傑任表示，舊左中與蓮池潭周邊的生態廊道，擁有百棵老樹，4條古水圳道，即便變更公園用地，仍可有限制地讓商場、餐旅進駐，也可設置文化運動場館帶動當地發展，可是國土署今年3月再度召開小組會議，環團擔憂再拖下去恐有變數，因此今年3月他曾與40多個環團、8千人連署書北上，用行動支持高市府確保舊左中變更成公園用地，無奈進度至今未明朗。

此外，莊傑任也提到高市府規劃讓清華大學到舊左中校址設分校，他認為，蓮池潭在2022年升格為國家級觀光地區，也是全高雄最有國際聲量的景點，清大學校大樓必定會破壞當地景觀以及綠地和環境，此事他並不樂見，「我支持政府建設，也支持清大來高雄，但可不可以合乎《發展觀光條例》規定來做？選一個更適合的校址呢？」



對於城市發展與環境是否永遠在對立面？莊傑任認為，他認同開發建設必要性，也明白政府考量很複雜，「但放長遠來看，任何開發都不可放棄公共價值，」期待人民素養、教育都能跟上時代趨勢，讓社會共識更凝聚，往重視公共價值的方向去，可惜現在社會現實是民意集結結果。

不過，他樂觀地說，他受傷後有很強的生命無常感，所以，面對失敗、外界惡意中傷，他會嘗試了解他人的立場，情緒上較不容易憤怒，久而久之更能接受結果。他笑說，「很辛苦啊，因為會被別人視為敵人、大麻煩，不是人人都喜歡我，」而且失敗不一定完全負面，換個角度看，這些努力可能阻擋更壞的事情發生，也有可能啟發一個人，「這世界是人心想事成的結果，人想了，才會變成事實，所以重點應該是改變人心，並確保自己在過程中沒有迷失。」

莊傑任　小檔案

年齡：39歲
學歷：高雄師範大學美術學系
現職：森林城市協會理事長、Isa國際樹藝師
經歷：高雄市愛種樹協會前副總幹事
民團高雄愛樹人 創辦人、執行長
2017年高雄市政府教育局 校園樹木修剪評審委員
2018年高雄市森林城市願景論壇策劃／召集人
2020屏東公園改建樹木保護審核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