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離開的人與被留下的人哪個比較痛。」《邀請你參加我的每一場喪禮》中女主角余思蘋在遺書裡對男主角黃皓修寫到。這不是一個問句。接著她說:「問題的答案,都好痛。」當死亡迫在眉梢,不論有沒有選擇,都注定是一場悲劇。
《喪禮》始於男主角的喪禮,由無數喪禮貫穿故事褶皺悲喜,死亡既是開頭也是結局。讀起來傷心,卻在結尾看見「一整片的浦公英花海」而被溫暖包裹。
作者穹魚畢業於社工系,作品涉略廣泛,從奇幻、驚悚、推理乃至愛情小說,《喪禮》則是他直視悲傷也最療癒的作品。
穹魚說起話來語速很快,丟出一個問題,他能馬上給你答案。他自認創作是在對世界提問,例如「小說真的能安慰人嗎?」便是他寫小說時常常思考,也想透過創作實踐的疑問。
穹魚大學三年級開始創作,已出版九部輕小說作品,《喪禮》是第十部,也是第一本類型小說。小說講述男子意外死亡,命不該絕的他獲死神垂憐,得以附身臨死之人再活七天,七天後便是該人死期。在這過程中,他遇上所愛,努力再活一次。
2010年,穹魚的第一本輕小說得到鮮網百萬小說大獎,從此踏上專職作家的旅途。他說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做不了作家以外的事情了。八年出版十部作品,還有許多是長篇連載,創作量與速度絕對是作家中的多產型,如何擁有這般高產的創作品質,又如何調配寫作心情?
「狀況好的時候一天寫一萬字都沒問題,但是不好的時候一週寫五千字都筋疲力竭。很多人會問我是不是差在靈感,其實常常是大綱已完成,我也知道故事要怎麼發展,但就是沒有『感情』去把它鍵入電腦。我覺得對接下來要打的段落有沒有感情,才是最大的差別。」
原來就著電腦輸入文字,也是把自己的情感分一點出來。
寫作是獨立事業,只有自己能為自己升遷加薪,設下目標翻越山頭。在輕小裡穹魚早已悠遊自在,然而今年他與鏡文學簽約──按照他的話是:「從此將大腦賣給他們。」改以影視化為創作目標,踏入不熟悉的類型寫作。
問到類型小說與輕小說有何異同?仍是跨界新手的穹魚為我解釋:「以哆啦A夢為例,如果沒有拉開口袋,取出一個個神奇道具,故事就無法繼續;整個故事都是為了這個角色而展開,可說是『角色先決』。輕小說正偏向以角色為主。」
反之,傾向以故事為主體,將任意門等道具拿掉,整個故事依然完整,就比較像類型小說。穹魚的說法簡單易懂,問他這是從何而來的譬喻。穹魚看了看旁邊的編輯,原來是他的編輯在他轉換跑道時給的提點。
穹魚長篇小說《邀請妳參加我的每一場葬禮》。
從輕小說轉到類型小說有沒有遭遇什麼困難?穹魚說寫輕小說很少「卡住」,因為能用各式各樣的「方式」來推進劇情;如果A寫法膩了,就變成B寫法;如果C套路製造不出高潮,就試試看神轉折的D結局。但寫類型不是這樣,需要更細膩的事物。
「寫輕小說的時候,我不需要去思考這個角色他早餐吃什麼、會不會想上廁所。當我寫類型小說的時候,則必須要讓角色更真實,得讓喜歡的角色做出一些我不喜歡的事情。」他問我:「你能想像蝙蝠俠拉肚子嗎?」
開始類型小說寫作,穹魚筆下的這些角色便需要能吃能喝,能愛能恨,有時還得不符合讀者期待,「有這種讓讀者投票會希望被修改的段落,小說才讓讀者記住。」正因如此,《喪禮》原定八萬字兩個月寫完,但穹魚寫了八個月共十七萬字,刪刪寫寫,就為了讓筆下的角色活起來。
穹魚說有感情才寫得出來,那麼「有感情」是怎樣的呢?
「我創作的時候是很瘋狂的,會亂叫會狂笑,甚至跳起來。寫《喪禮》時,寫到結局我就自己哭了起來。」寫作之於他像電影在腦中播放,情緒會跟著腦中畫面起伏,「如果自己都哭不了,要怎麼讓讀者哭?」
正因為以真心交換文字,他常收到許多暖心或痛心的讀者回饋,「之前曾接到想輕生的高國中生說看了我的作品後決定繼續活下去,這讓我發現自己的文字是有影響力的,更明白作家不是一個自己寫出來開心就好的職業。」
《喪禮》男主角黃浩修因救人而死,死神決定給他補償。因此,黃浩修當過億萬富翁、黑道老大、金髮美女等。可是轉了一圈後,他終究得面對自己死亡的真相——殺他的人壽終正寢,自己卻英年早逝。
「因為死亡是公平的不公平。」穹魚說。
就像新聞裡孝順女大生每天打三份工卻被酒駕撞死,撞人的富二代出獄後仍有賓利寶馬,「這種不公平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所以我想在我能做的地方──寫作──扭轉這個情況。」於是《喪禮》中死神現身給男女主角做選擇──再活一次相遇的機會。
談到死亡與公平,穹魚的面容收斂,語調低了起來,「我經歷過許多不公平的事,也親眼見過一些不公平的死亡,所以有體悟──會去計較公不公平的,永遠只有活人,死人是不會做任何事的。」
訪問最後,穹魚突然丟出一句:「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反社會?」原來是他在新作《當世界只能老死時》越過了死亡,開始思考死亡背後的意義,與人類社會既矛盾又依存的關係。對穹魚來說,死亡不是終點,活著的人將繼續追逐問題的終點。
穹魚十九歲那年,一位重要之人突然因病過世,「她倒下來到離開只有短短兩個禮拜。上一次見到她,她還是一個好好的人,再看到她,已像是不同人。那時年紀輕,我不知道怎麼去消化這件事。在那之後也沒去看她,連喪禮都沒去。這不光是逃避,我內心也想:『她的家屬應該不歡迎我吧?連最後一面都沒來看,憑什麼去喪禮呢?』」
穹魚看待死亡,少了激情,而是克制,「死亡就是生命按下了靜音,一旦按下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像他在對方生病那兩個禮拜一直祈禱,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默然,萬物消音。
現實如此,小說則未必。
「我常在想小說有安慰效果嗎?我寫悲劇是希望讓有傷口的人來看,看了以後他們就會發現裡面還是藏有陽光與希望。」穹魚說,這就像年幼的蝙蝠俠父母過世,高登局長在他身上披上一件外套。雖然不過是一層薄薄的外衣,難以抵擋更多的惡意,但這一點溫暖便能讓人相信或者願意相信「天堂存在於人與人善意的互動」。
「我相信善意是會循環的。」穹魚說。
《喪禮》完成後,穹魚開始新小說《當世界只能老死時》。故事發生在一個不會有凶殺案、疾病及意外死亡的城市,人類只剩下自然老死。支撐這城市運作的的AI系統「華」能讀取人們思想,並判斷是否有犯罪意圖,再進行「思想工程」改造。
「我試著丟出一個想法──如果善事可以傳遞,透過改造思想讓人成為好人,那是不是所有人變成好人,世界就越來越好了呢?」
為了讓世界「臻於至善」,發明系統的博士侵入人腦。這樣以善為出發點的邪惡,究竟是惡行還是善舉?「不殺人」看似解決問題,然而,世上有各式各樣的人,他們背負不同的故事,造就了不同的自由意志與社會位置,當彼此的自由意志相互重疊該怎麼辦?因此,殺與不殺只是這個問題的終端,而非起點,「套一句故事中角色的台詞,每個殺人犯其實都有一個理由。找到那個理由,就可以讓殺人犯消失。」
訪問最後,穹魚突然問我:「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反社會?」為什麼一個想藉由小說予人溫暖的作家會覺得自己反社會?這或許更耐人尋味。是死亡曾經太過逼近,還是作家本質上就是想測量這個社會的所有樣貌?穹魚認為,創作是在對世界提問,而活著的人必須不懈的提出問題。
然而,我沒問出口的是:「他有沒有想像過那場沒去成的喪禮?」我想,透過小說處理生者與死者的種種可能,這便是在一個不斷逝去的世界,我們所能懷抱的最大善意了。
文章出處:鏡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