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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點人物】藝術界頑童許雨仁 溺、浮、沉、洄4字詮釋前半生自由糾葛

    2024-07-13 14:45 / 作者 陳玠婷
    藝術家許雨仁天性自由率真,獨幟一格的創作風格數十年來頗受青睞,近期他在台北市立美術館開回顧展《溺浮沉洄》。陳品佑攝
    夏天的台北,汗水滴滴成珠落地,73歲藝術家許雨仁卻有本事把熱氣隔絕在外,大中午拎著一罐台灣啤酒走在大馬路上,臉上仍堆著笑意,自成一個方圓天地,就如他近期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的回顧展《溺浮沉洄》最後「慢然鬆生」系列的〈小島尾尾浪.波的書焦墨寫〉,26公尺長紙上撒著線條與字句,明明只有墨色,沒有其他色彩,整個意境卻能呈現他在澎湖海邊的自然愜意,裡面有自由,還有他自己和天地。

    說起許雨仁,創作50多年來,他在水墨、油畫、炭筆等遊走,牙籤、油漆刷、刮刀、豆腐板、鋸子等等意想不到的物品都曾參與他的畫,數十系列的作品表現形式多變,且完全無法從古典傳統流派找到定義他的方法,極具辨識性。因為如此,他的作品遍布美國、澳洲、台灣等國多處美術館、藝廊,也有不少私人典藏。

    許雨仁在澎湖旅居時,請攝影師好友林永昌幫忙找墨,簡單拿筆與刷子,畫成26公尺長的〈小島尾尾浪.波的書焦墨寫〉,畫與詩句交錯,質純輕盈,看畫能見海。陳品佑攝


    生性不受拘束 愛獨處勝於在人群中

    藝術家如許雨仁能走出自己風格的人,多,也不多,從旁觀察,他之所以自成方圓,不是執拗漠視一切的結果,相反的,他一方面尊重自己生性不喜拘束,一方面努力承接面對各種人生難題,一般人必經的工作經濟、原生家庭、婚姻、孩子、人際關係、社會國家與個人創作的困難,他都經歷過,甚至目前仍在修練中。

    回顧過去,許雨仁的阿公、伯父、爸爸打銀打銅,敲敲打打聲響,沒有帶來富裕,自他有印象以來,家裡早期很辛苦,爸爸租一個紅瓦屋住一家人,五個兄弟姊妹除了念書都得幫忙家裡工作,直到他念初中後家裡才漸漸好起來。

    許雨仁說,他在台南佳里的小村落長大,出生在雨天,爸爸對他有盼望,因此名字取了雨和仁兩字,習慣別人用台語叫他「雨仔」。

    他也說,爸媽對孩子要求不多也不囉嗦,只要他讀書不留級、每天平安回家便可。在這樣不受拘束的環境下,他記得以前有同學和鄰居當玩伴,但更多時候喜歡自己一個人玩,看課外書,看樹看木麻黃、看蝴蝶和鳥飛,到金唐殿看看清朝大廟精湛的工藝,各種玩法。

    他回憶,金唐殿可說是自己人生第一個美術館,還有,「我記得小學時候有次大家都去升旗,我沒有去,蹲在地上看螞蟻,這件事我同學也記得,後來他跟我說,常常看到我蹲著不知道在看什麼。」他說,天性就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對物質也不甚要求,到現在都一樣。

    提起紅瓦屋,許雨仁有個深刻的印象,這房子長年黑暗,他也因此習慣在黑暗裡自處。他也說,這處紅瓦屋有個半樓,那邊有個窗,以前會趴在窗邊看大水溝淹黃泥水,雨退可打赤腳抓魚抓泥鰍,或者天亮或黃昏之時,他也在這裡看著大自然變化演替,十分享受。

    許雨仁的畫作有部分花朵垂著頭,與駝背的阿嬤有關。阿嬤也曾告訴他「父母背脊像鹽埕」影響他很深刻。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然而,許雨仁能自得其樂,他對家人、朋友學校也都很上心,就像他很心疼阿嬤,以前要工作還得顧家,被阿公打,打到人都跑了,後來爸爸把她接回家,阿嬤成為他幼時很重要的照顧者,聽她說天氣、說人、說大自然,因此他說話的方式被深深影響。

    譬如,阿嬤會用「水噹噹」稱讚漂亮女生,他對噹噹兩字雖不得其意,但疊字念起來有獨特的音律,單純直接又可愛,很貼合他的本質,所以後來許多系列作品也大量使用疊字和大自然元素。

    到高四才考慮美術 生死在前奠定厚度

    許雨仁正式接觸繪畫時期,已經是就讀國立藝專(台灣藝術大學前身),那時他已經20歲,他甚至是高中四年級看班上同學說要考美術系才引發興趣,幾乎沒有受過相關扎實訓練,憑著腦袋裡積藏已久的豐富想像力,以及高中老師教授2年書法底子,他翻翻書,4項術科練一下就考上了藝專的水墨組,放榜那天他快樂地繞著家裡魚塭跑,還跳進去游泳。

    他在大學時累積大量傳統古典知識和技法,南下彰化拜師現代藝術先驅、抽象畫大師李仲生,以扎實的技法為底,順著抽象意識走,他在畫裡悠游就像在水中一般自在純然。

    許雨仁的情緒感知和想像力很豐富,而他也熱愛分析何謂本質。陳品佑攝


    後來,許雨仁大學畢業後到金門當兵,歷經人生第一場洗禮,他待近2年時間(1975-1978),正值八二三炮戰「單打雙不打」,那時他見識到各種死法,水鬼突襲、被壓力折磨到精神崩潰自殺、打坑道被埋、睡在車下被輾死,「還有人用鞋帶綁槍的板機,槍口抵著下巴開槍自殺,那時血的教訓很衝擊,離生死好近,但我從不覺得我會死。我從那時候知道人是很複雜的動物,當完兵我覺得變成一個大人了,理解世界怎麼運作,像政治那些。」

    了解生死是很沉重的功課,許雨仁倒是理解後找到自己可面對的方法,畫風更是多了份真實。退伍後,他到林務局打工,跟團隊去測量台灣屋脊,爬遍大小山,也去建設公司、貿易公司等地方工作,每幫老闆賺了錢、自己也存夠生活費了就辭職去畫畫,相當任性瀟灑,偏偏他又做得好,讓人無法討厭他,「當時全國每年大概只有150人考上美術系,剛好那時經濟發展啊,我們出來找工作薪水都很好,老師月薪8千,我在建設公司可以領3萬。」

    許雨仁說,他讀歷史逛故宮,從黃河流域千年文明一路了解到近代史,知道民族與血緣脈絡是怎麼回事,於是他也想親自去西方看看藝術,80年代三進三出到美國生活工作、辦展,紐約、加州、夏威夷都有他的足跡,前兩次自己去,最後一次有妻兒一起,直到1989年返台定居。

    《自畫像》,1982,墨、報紙,59×72公分。藝術家自藏。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生性自由無拘束的他,自組家庭後幾乎有10年都在為家計奔忙,回憶當時在美國,他設計飾品,當珠寶送貨員,在台灣的時候回老家養魚塭、北上到外雙溪當社區守衛,除卻偶爾畫畫與石雕,他無法全心投入創作,「不過我還是有把一些想法感受記錄下來。」為往後創作累積養分。

    多元且獨幟一格畫風 每一系列著墨數年

    許雨仁喜歡水墨,但不走傳統路線,他愛大量留白,構圖融入幾何切割概念,點點片片,風格獨幟一格,極簡又有力,即便畫中單一枝花卻不顯單薄,垂著頭卻有不容忽視的生命力,直拗又柔軟;有時他用斷線與點鋪成一個面,遠看僅看得見輪廓,近看能體驗他細如密髮的感受。水墨部分,他陸續有「細筆」、「粗筆」、「彩墨」系列。

    《墨墨水水 代代斷斷 水水墨墨山瀑著水 水瀑著山 石離開山 土離開山 石石滾滾 土土流流 滾滾石石 流流土土 流出了自然 在殘山裡 在流土石裡 找到了自己和自然》,2004,墨、紙, 180×70 公分,私人收藏。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


    他的油畫也精采,這次在北美館7個子題中的「立在石堆裡的自畫像」、「墨墨純純,色色生生」皆是,前者用色鮮明偏暗,直視他內心各種翻覆的情緒,有小小光亮包裹小小的傷痛;後者用色與心境倒是處世相對輕鬆明白,這次展覽中的,300×180公分作品〈花與船〉,兩朵姿態各異的花朵綻放,底下的船裝載金銀寶,那是他對當年北京脈動的感悟。

    《花與船》,2007,油彩、畫布,300×180公分,私人收藏。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他說,自己不習慣特別定義什麼,更不會用二分法去評斷事情,他認為,人和事物本質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他花大量時間獨處,在自由且解放的前提下層層剖析找本質,找到真實我,發展出個性我,「了解本質就不會流於形式,也不會只有完全精神創作,我對原創性有極高的要求,裡面理性、感性交錯,以前會為此焦慮很悶,但我現在已經73歲了,我不會說很了解自己,但現在要面對解決的課題愈來愈少了。」

    許雨仁也說,他認為創作必然會有結果,但他認為過程是最重要的,過程就是狀態,就像生與死也是過程,「不要在原地停留,即使停留也不要太久。」悟得這份認知,他笑說,他也曾有過進行到一半失去感覺無法再繼續,或者40歲以前不滿意會撕畫,現在已經不會了。

    《彩墨系列之四十三》,2013,彩墨、紙, 137.5×69.5 公分,私人收藏。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另外,他也透露,這次北美館展覽《溺浮沉洄》4字從水字邊,他愛海洋,享用在水裡的4種狀態解陳述這數十年來的心境變化,若依序看,可以清楚感受到他從濃烈深沉一路走到自在,很不容易。

    「溺」是愛一個東西的狀態,他愛已逝的兒子,愛父母、家人、朋友,這些情感深度,並不會因為不聚在一起就變淡,反而可能愈濃烈。

    「浮」是一種放鬆的意象。

    「沉」則是把事情看透看清楚。

    「洄」有反覆之意,來回擺盪在各種感受之間。

    入世、出世再入世 他鼓勵人生要懂「玩」

    許雨仁依照自己的意識創作,他從不以討好收藏家與市場的出發點創作,不過這並不意味他清高自傲,不屑主流,他笑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很幸運貴人與朋友們都看著他,現在,他在三芝有房能避世、有摩托車騎能到處噗噗走遍台灣各地,愈來愈自在。

    不過,雖然他花大把時間獨處,他對國家、政治、環境、教育等層面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淺淺一笑說,他認為中國跟我們是不同國家,但無論這塊土地叫台灣或中華民國,在他心中都是一樣的,不拘泥於名字;對政治,他最在意貪污,因為那是人民的血汗錢;對環境,他在意碳排,憂慮深愛的大自然被破壞;對社會,他仍記得學生時期曾當自閉症兒童的美術志工,會留心不同族群。

    至於教育,他想到小學考初中時,曾因唸書唸到煩嘟囔幾聲被老師竹條打小腿打到竹條斷掉,當時硬氣不哭,但他體認到權力與殘酷的人性,痛恨制式教育,「以前看過法國幼兒園的教育,他們讓孩子玩、自由探索,不是『教』孩子」,沒有條條框框遏制孩子的探索與想像力,他認為這是台灣教育欠缺的元素。

    許雨仁習慣用筆記本記錄所見所想,也把數十年累積的筆記本收藏好,上方是兒子幼兒園的畫,下方是他畫台北街景。陳品佑攝


    如今,入世、出世多次的許雨仁,早已摸索出相對舒適自在的方式面對現實生活,畫畫、辦展、獨處、潛水、旅遊、看書、製作炭筆、與朋友聚會,以及每天小酌,穿著朋友送的衣服,帶著父親打製的長命鎖,兒子乾爹做的骷髏頭戒指,穿著兒子的軍靴,全身黑灰銀色調,頂著一身有型裝扮,大熱天吃彰化肉圓與愛玉冰竟沒有違和感。

    然而,他也笑說,他喜歡面對人群,但大概1、2個小時就夠了,採訪結束時,他安然坐在房內,關燈,回歸方圓,靜待下一個燈亮。

    許雨仁 小檔案

    年齡:73歲
    學歷:國立藝專畢業
    現職:藝術家
    經歷: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兼任教師


    許雨仁喜歡到處探索,吃愛玉甜湯吃到一半,分享父親打的長命鎖和母親送他的錢包說帶著就像父母都在身邊一樣。陳玠婷攝


    許雨仁後方有一株高大的木麻黃,他說自己若來北美館,有空會來這裡看看。陳品佑攝


    許雨仁講求傳統古典與創新結合,他樂於學習,也認為未來台灣會走向AI藝術的方向。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溺浮沉洄:許雨仁回顧展》將展到2024年9月8日。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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