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奈‧庫穗從小受家庭窮困破碎、找不到身分認同之苦,透過溯源與原住民祖先文化連結,她現在很愛自己。陳品佑攝
現今是否還有人願意單趟徒步70公里,穿越崩壁巨石、溪川與原始林道,才能回到深山的家?回到那個真正使人心靈豐饒安放的歸屬地?對於原住民歌手巴奈‧庫穗與先生依斯坦達‧霍松安‧那布來說,他們願意。他們的祖先當初被日本人用槍趕下山,被迫離開傳統文化到平地討生活,過著不是自己的人生。
2008年,那布祖先「台東內本鹿的家屋」,巴奈第一次去花了10多天才爬到,她精疲力盡,眼前不是豪宅,是那布與族人用木頭、鉚釘、鐵釘與粗鐵絲蓋成的木造房,然而,
她光是站在那裡,不用刻意尋找就可以找到內心長久以來對身分疑惑痛苦的答案,啊,原來溯源能了解自己來自何方,「原來我是我,不是別人能輕易定義的我」,並理解原來人們可以無條件接納自己、愛自己。從此之後,「回家」成為他們此生不放棄的目標與行動。2016年8月,總統蔡英文上任第一年,代替400年來歷經政權蠻橫掠奪原住民權利,向全台原住民族道歉,並承諾劃設原住民族傳統領域,隔年2月,原民會公告「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推翻總統承諾,巴奈夫妻於2月23日開始駐紮總統府前凱達格蘭大道、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想為原住民族求得恢復傳統生活的空間,並爭取對傳統領域私有地開發案有建議權,如今他們駐紮滿7年、2627天,他們的訴求仍未被回應。
曾是典型的城市小姐 家逢巨變唱出心底憂傷
巴奈唱歌,2000年她30初初歲,《泥娃娃》專輯爆紅,那是他人無法辦法輕易複製的憂傷,收入同張專輯〈你知道自己是誰嗎〉歌曲,她在歌詞寫著「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你勇敢的面對自己了嗎?你也想要一個答案嗎?因為沒有人能回答……為何總重複著矛盾與掙扎,模糊不清的黑白真假……」吐露年輕時對自我認同的徬徨。
巴奈的父親是卑南族,母親是阿美族,她承襲基因,有雙炯炯有神深邃的大眼。
她指出,自己1969年出生台南,那年代不興以多元身分為傲,講中文才是主流,那時就是個典型的城市小姐,頂著漢人名柯美黛名字過日子,雖然知道自己是原住民,但沒有機會深刻理解這個身分的涵義,什麼族語、族名、文化,她都不清楚。
6歲那年,父母舉家搬回台東初鹿老家,她有段輕鬆快樂的日子,直到小學三年級,父親的大卡車公司倒閉,母親因違反《票據法》入獄半年,爾後也不在她身邊,她開始流轉在不同親戚家;小六那年搬到花蓮玉里,租破舊窄小的鐵皮屋當家,父兄開大卡車往返石礦區賣命賺錢,幾乎一整天家裡只剩她,那時候,她學會用哥哥吉他自彈自唱排遣孤寂不安。
巴奈除了駐紮帳蓬,民眾可以常常看到她在二二八公園奔波,準備出發去工作賺錢養家。陳品佑攝
巴奈說,那時的境遇迫使她長大,她曾看到初鹿的家被貼封條,心疼哥哥19歲就發生卡車事故過世,自己在大姑媽開的餐館幫忙包水餃、洗碗,在玉里的時候,每天用爸爸給的100元過一整天,還得準備3人晚餐,生活十分窘困;沒電的時候點紅蠟燭,用鍋子燒熱水洗澡,有次鍋子沒拿好,熱水直接燙傷腳踝,她不敢哭,用醬油倒傷口留下褐色的疤,「還有以前沒有錢繳學校便當費,爸爸說明天給,明天拖延說下周給……我必須要去面對這種事。」
問巴奈為什麼那時小小年紀能忍住不哭?了解很多事不要過問?她回答,其實當時年紀真的小,對事情的理解很有限,不知道與現實差距多遠,只能從僅有的經驗做最好的判斷,
「應該可以說是逆來順受吧?沒有人讓我當小孩,我知道哭鬧的時候也要有人買單才有用。」幸好她在學校成績好,沒有被老師同學歧視或明目張膽地欺負。不過,
她在無人保護撐腰時,學會故意對周遭人事物保持冷淡無興趣,用強悍的保護色保護自己,讓人以為她很「跩」。高中時,她對念書沒有興趣,不喜歡戒嚴時期學校保守封閉的樣子,那時因緣際會到民歌餐廳表演賺錢,她很快樂,即便被親戚說是當「歌女」很委屈,她仍把握機會流轉其他城市唱歌,19歲與滾石唱片簽約,25、26歲進原舞者表演,開始接觸原住民領域議題,30初歲未婚生了寶貝女兒,唱一首〈泥娃娃〉讓全台灣都認識她。
26歲經提醒才有原民名字 她開始了解為何總是在流浪
巴奈提到,照鏡子當然知道自己是原住民,可是從小到大周圍很少人使用族語、族名,這是社會共同的演變,她一方面擔憂原住民族文化消失,另一方面理解每個原住民都有不同的選擇。
她說,或許是白色恐怖時期延續下來的習慣,社會大部分的人不敢討論台獨、原住民之類的敏感議題,不過,
有人可以很理所當然把「番仔」、「山地人」掛嘴上「罵」她,「我覺得他們可能沒有特別意思,可是讓我有一種比其他人低等的感覺,很不舒服。」類似的針對性歧視,延續到成年某天,她在南京東路過馬路,很多人不明原因倏地盯著她看,種種經歷堆疊起來變成自卑、自我否定,她一度痛苦到心裡有最壞的打算,直到進原舞者工作,她意識到「身分」或許可以幫助她重新定位自己。
巴奈20多歲進原舞者時的紀錄。原舞者提供,收錄於《巴奈回家》
首先,她被原舞者的藝術總監懷劭.法努司提醒沒有原住民名字,於是媽媽幫她取了「巴奈‧庫穗」的名字,意味飽滿的稻穗。那年,她26歲,終於有了原民名字。
再來,她爬梳台灣史,了解原來原住民族從數百年前就失去基本人權,無論換誰拿大砲(政權)對原住民都一樣,日本人與國民黨政府為了開墾山林,大量掠奪他們的傳統領域和自然資源,迫使許多原住民族必須離開熟悉的地方,下山學習漢人討生活模式,可是社會卻沒有容納他們的空間。
原住民族失落透過基因傳承下來,即便巴奈是個城市小姐,她也需要找到痛苦的源頭才能安放自己,譬如她唱〈流浪記〉表達被壓迫,「我開始想為什麼我不會講族語?為什麼多元文化國家卻只有一種語言?我們為什麼只有中文、英文學校,沒有閩南語、客語或原住民語學校?為什麼我們要成為他者,才能被認同?」
至於現在小眾流行尋根之旅,她是肯定的,但她也認為,理想狀態應是每個人都該活在自己的文化裡,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主流社會只肯定單一價值,很多人因此迷失了自己,追求好工作、好生活、孩子讀好學校,以為這是世界的全部,「說到底,是誰對自己的生命漠不關心呢?」
丈夫那布是巴奈的人生夥伴。2008年,巴奈初次跟隨那布回內本鹿。後方是第一次重建的內本鹿家屋。劉曼儀攝影,收錄於《巴奈回家》
另外,她認為身分認同不是一項簡單的功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也該尊重別人的選擇,「我年輕的時候很努力把事情想得透徹,在說服自己與推翻自己來來回回好多次,才建立現在的價值觀,確定自己想要什麼,不要什麼。」
譬如說,先前堂哥的小孩拿「該不該恢復族名?」諮詢她的意見,她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她先問問孩子恢復族名對個人意義是什麼?有福建血統的原住民,孩子對自己的認知又是什麼呢?恢復族名在法律上、生活上有什麼優缺點?僅僅是方便讓外人透過名字辨別身分而已嗎?透過問問題幫助小孩釐清自己真正的需求。
「恢復族名是不是很重要,我覺得這與個人價值觀有關,需要自行判斷。」她並不覺得每個原住民都得有族名,畢竟名字是一種形式,還有很多方法能夠傳承原民文化。
巴奈頗有氣魄地說,
她理解台灣是多元族群組成,大家都是中華民國國民,但歷史各有不同,譬如她是南島民族,「記得有次我說自己是南島民族,朋友卻問我為什麼不是中國人?我覺得很怪,我拿的是中華民國身分證,我為什麼是中國人?」她歷經人生試煉換得現在的價值觀,她可以肯定地說「我很愛自己」,「我覺得自己很棒」,這份感覺連20多老友都能感覺到。她也笑說,其實現在很多人看到她還是覺得她很跩、很有氣勢,以前是為了保護自己在假裝,現在是很肯定自己想繼續唱歌,也會繼續為不同族群遭遇不公不義的事走上街頭。
駐紮凱道與二二八公園7年 帳篷生活刻苦不便
歷經年輕時反覆驗證身分認同的過程,巴奈逐步建立自己的價值觀,現在的她很喜歡原住民身分,她渴望與更多祖先連結,於是她在2017年與那布、導演馬耀‧比吼等人走上凱道,為原住民族爭取獲得傳統領域公有地、私有地使用權,以及對私有地的私人開發運用的建議權,至今她與那布仍駐紮在附近的二二八公園內,已經超過7年、2627天。
2017年2月23日,巴奈夫妻與馬耀‧比吼(中)等人在凱道上為「原住民傳統領域劃設辦法」抗議,遭到大批警力包圍、驅趕。蔡名修攝影,收錄於《巴奈回家》
由於是抗議、堅決地當蔡英文眼裡的一顆沙,
巴奈與那布抱持決心,用最少、最方便簡單的方式搭帳篷,結果曾被前台北市長柯文哲問「能不能用漂亮一點?」,被路過民眾檢舉太醜,也有人認為,既然住得不舒服為何不放棄?令兩人很無奈,解釋他們不是閒來無事來渡假、過爽日子的。帳篷外觀是幾塊銀色的布拼貼而成,那是他們應對不舒適空間的方式之一,從外面看似雖大,內部實則只有3、4坪,對這一對身形高大的夫妻倆絕不友善,活動空間相當有限。
帳篷裡,豪雨、颱風天只能撤走住青年旅館,待天氣穩定了再回來,夏天燜熱無風,熱到巴奈起疹子,靠幾個小型電風扇驅走身上的熱氣,冬天冷意從地面竄上,叫他們無處可逃。床墊放柏油路地面,上面再放蚊帳,巴奈晚上就睡在這裡。
她說,駐紮在公園生活不可能方便、更沒有舒服的享受,想上廁所去旁邊公廁、想洗澡就走遠一點去中正運動中心,用電靠3顆行動電源,吃的部分用麵包、泡麵、自助餐等簡便的餐點打發一餐,偶爾一杯咖啡就是極好的享受,只可惜了巴奈做菜的好手藝,這7年來鮮少發揮的機會。歌手巴奈過去7年先後在凱道、二二八公園紮營抗議。陳品佑攝
訪談時鄰近夏天的傍晚5點半,外面天色漸暗,一天將過,帳篷裡面未點燈時更是漆黑一片,但除了工作、生病開刀、家有要事,他們盡可能待在這裡,為來自台灣與世界各地的民眾上「原轉小教室」、與朋友相聚,沒有人的時候就聊天休息。
巴奈笑說,有時女兒會來住,偶爾口述電影和故事給她聽,有次在帳棚裡心血來潮說鬼滅之刃的故事,情節細緻到幾乎是一格一格地說,她聽到累,「結果女兒自己講到哭到不行,我都傻眼了。」
不過,朋友曾經告訴她,每次看到她這樣都很感傷,不理解人們需要爭取才有尊嚴?她說,這些事她都是為自己、為女兒、甚至為所有人做的,「我覺得尊嚴不是崇高的物品,每個人與生俱來都該擁有,我一直很希望小孩出生就能被尊嚴對待,這樣他們未來才會長成有尊嚴的人。」
她感嘆,可惜人們很習慣用粗暴的方式對待自己,忙完這件事接著忙下一件事,沒辦法好好說話、停下來休息,所以很多重要的事沒有機會想透,包括尊嚴一事,所以,她需要在這裡爭取。然而,巴奈夫妻住在帳篷這7年,寶貝女兒也從國中、高中念到大學,巴奈難免內疚,無法全程陪伴在她身邊。
巴奈解釋,自己有很多事情想做,唱歌出專輯工作賺錢,參與活動、街頭抗爭,女兒高中自己回台東唸書,由母親、至親好友們照顧,大學應她要求填台北學校,可惜女兒對莎士比亞和外文沒有興趣,聯合巴奈好友們組成「轉學說服聯盟」,說服巴奈讓她轉學到東華大學念原住民族相關學系直到現在,「她長大了,我該放手讓她選擇想要的生活了。」
她說:「我們約好有事一定打電話,她想告訴我,我就聽,如果沒事想聊天也可以傳訊息給我,我有空一定馬上回,我希望她有困難的時候可以接住她。」就如同接住年輕時的自己。
巴奈也笑說,母女的關係很好,她們花很多時間討論什麼是愛,什麼是不愛,遇到抗議或遊行,也會一起參加,她認為,從小給予不同養分,可以幫助女兒建立自己的價值觀。
回家的路上,溯溪也不可避免。Apple攝影,收錄於《巴奈回家》
對於即將結束二二八公園帳篷生活,巴奈沒有太多感觸,她仍保持對傳統領域的初衷,變的是她理解訴求的政策很難改變。接下來,她將與那布返回台東一趟,回內本鹿家屋看看,
「我的心願很小,以後會花比較多時間在山上生活,2017年開始駐紮凱道之後已經沒有回內本鹿了,7年了,我很想回去。」最後她用堅毅且溫柔的話語說,就快完成這場冒險了,她覺得很值得。
巴奈‧庫穗 小檔案
年齡:55歲
現職:原住民創作歌手
經歷:
1995年,加入原住民族職業舞團「原舞者」
2000年,發表專輯《泥娃娃》
2016年,5月20日受邀在中華民國總統就職典禮暨慶祝大會演唱〈黃昏的故鄉〉及〈大武山美麗的媽媽〉
2017年,2月23日開始駐紮凱道、二二八公園推出;推出EP《凱道上的稻穗》
2020年,推出EP《凱道巴奈流浪記》
2020年,發行第二張個人全創作專輯《愛,不到》
2021年,以專輯《愛,不到》獲得中華音樂人交流協會2020年度十大專輯、入圍第32屆金曲獎華語女歌手獎、獲得第12屆金音創作獎評審團獎殊榮
2023年,發行第二張專輯、第一章台語專輯《夜婆》
2024年,出版《巴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