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大風之島》導演許雅婷在樂生療養院與院民身上思索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李政龍攝
導演許雅婷今年40歲出頭,拍樂生院已20年,換句話說,樂生早已佔據她生命的一半,近年她將院民故事剪輯成紀錄片《大風之島》,片長2小時,她不把老、弱勢、身殘當情勒武器,而是透過鏡頭平緩展現阿公阿嬤強大生命力,看他們如何在不同政權下為自己爭取正義與生路,她不知道未來的樂生院會怎麼樣,但她好希望院民們都能自由且安心地活著。
許雅婷是樂青之一(青年樂生聯盟成員),雖然中間有一度找不到方向。
她分享,自己21歲那年在政治大學念廣播電視系,從BBS上看到鄉民們討論樂生療養院拆遷爭議,她很驚訝,原來在自己生活不遠的地方,竟有個被強制隔離的地方存在,「因為經歷過SARS,知道被剝奪人權的恐懼感,所以看到樂生院的歷史讓人感到不可置信,那時我突然意識到過去自己就像白紙。」
許雅婷收到一份珍貴禮物,是一名學生畫她與兩位院民開心相聚。李政龍攝
好奇之餘,她開始主動了解漢生病,還提起勇氣看患者變形截肢手腳的照片,心裡怕,卻也了解不該迴避。
沒想到第一次造訪樂生院才知那些恐懼都是多餘的,與想像完全不同。
那一次,她剛走進去就聽到樂青和院民在唱歌,氣氛非常輕鬆和諧,眾人開開心心的,「他們手牽手坐在一起,都在笑,我才知道原本的恐懼根本不存在。」
較難能可貴的是,她還意識到大部分的院民差不多在自己這個年紀被關進樂生的,共感油然而生,「他們原本也有普通美好的未來啊,和我們一樣對未來有很多想像,想談戀愛,對工作和人生都有追求」,但後來都被迫放棄了。
後來,許雅婷與同學林婉玉完成畢業製作《樂生活》後繼續留下當樂青,隨著陪伴經驗愈來愈多,她開始想,自己想要變成什麼樣公民?想活成什麼樣子?歷經8到10年的自我懷疑,為什麼樂生給自己這麼多,但她能回饋的有限?此外,在抗爭過程中經歷不斷的失敗,走一小步退一大步,被警方驅離、強勢抱起後逮捕,用近年流行的語言,叫「國家暴力」,在法律政治國家之前,他們感受到自己的無用,「就好像我在追著什麼,但前方是一團迷霧,一直被否定,走一小步退一大步,失去自主性一樣。」
樂生自救會會長李添培是資深院民,他在一場遊行上擁抱樂青。大風之島劇組提供
這段自我懷疑期間,她先赴美國讀碩士,返台後還是回來了。她也說,有陣子明明對院區很熟悉卻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找各種嘗試方法,直到又拾起攝影機拍起來,她才恍然大悟,「我經歷很多不是我的位置,才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現在,她已經理解人權、民主不是理所當然,公民需要有獨立判斷能力,尤其是現在社群和媒體的影響下,「每個人都要了解自己,為自己的判斷負責。」而她也坦言,比起對外溝通,現在她會先保護自己,但同時她更期許自己負責任地、誠實地敘述歷史,「我覺得在專業上,我做得蠻夠的。」
終於了解自己與樂生的連結 她在喪禮上爆哭
從2005拍樂生院到現在,累計的素材都是院民們的存在證明。
剛開始,許雅婷抱持著紀錄者的心情拍攝,直到2021年拍文賓伯的喪禮,她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投入很多。
文賓伯姓張,幼時與母親一起被送進樂生院。他沒有讀書,自學日文,方臉大耳,笑起來可愛,嚴肅起來也有不怒自威的感覺,一生做過最了不起的大事之一,便是和日本打官司贏了。(2019年日本通過《漢生病家屬補償法》,承認治台時期對病患實施不當政策,對病患與家屬進行補償。)
文賓伯的喪禮在板橋殯儀館舉行,許雅婷認為這是記錄者需要收的畫面,所以向文賓伯乾女兒徵求同意,把細節都敲定了,沒想到她人到現場了卻突然大哭起來,「我沒辦法拿起攝影機,也沒辦法走進去(靈堂),需要有人帶著我」,她也坦言,「其實我和祂互動不多,說不上深刻,可是這次讓我意識到原來感情不是那麼容易衡量的。」
後來她也偷偷向文賓伯請求,助拍攝順利,「因為我知道祂願意讓我拍,結果很順。」
當天,許雅婷從板殯一路拍到上陽明山安置骨灰罈,「其實喪禮上人不少,大多都是教會帶來的弟兄姊妹,算一算現場只有4個人了解祂的人生歷史……」想一想好寂寥,如果沒有記錄他們故事,以後誰還會記得他們?
孤獨又弱勢「生命力強」 心中最牽掛這2人
文章伯和金英阿姨,是許雅婷20年來想回樂生的理由之一。她說,以前在樂生院拍片,休息時就會走到文章伯家休息,在外面看到有老人身體不適,她也會打電話叮嚀文章伯要注意天氣變化,好好保重自己。
她的相機從文章伯能生活自理開始拍,到近年手部再度截肢無法拿湯匙,現在失智,但他總是笑笑的,「他很喜歡唱〈金包銀〉,他對自己許諾要拚到底,像是向世人展現生命力吧。」
黃金英的狀況則是比較特殊,相對其他院民80、90歲,她才70歲且身體狀況相對好,雙腳健全、有自理能力,各界對她的關注度不高。
不過,正因為如此,黃金英阿姨精神衰弱、孤單的狀況被院方忽視,成為樂生院最弱勢的院民。
黃金英幼年時被放到樂生院兒童舍(俗稱孤兒院),沒有讀書,長期以來都在照顧其他院民,沒有結婚、沒有孩子,這輩子也沒有在外面生活的經驗,與人互動上有些格格不入,「金英阿姨的表達跳來跳去,不了解她的人抓不到她想說什麼。」
但許雅婷懂,親暱叫她金英阿姨。
許雅婷說,樂生院的小貓小狗們是金英阿姨生活最大的慰藉,即便住家環境已陳舊不便,有些髒亂討人嫌也沒關係,她只求小貓小狗安全健康就好。
金英阿姨很怕麻煩別人,這幾年,拆遷整修工程輪到金英阿姨家,院方用盡辦法要求她搬遷,拆遷工程斷水斷電,金英阿姨一度崩潰,許雅婷看了很不捨。「她有種孤獨、被擠壓的感覺,如果了解她的人生,會了解阿姨其實也很願意愛別人。」所以她一手拿著攝影機拍下整個過程,一手牽著金英阿姨,鼓勵她為自己勇敢發聲一次,後來,金英阿姨自己面對,讓在場樂青心酸又感動。
鏡頭後流淚說故事 要歷史「記得他們的存在」
紀錄片進入後製剪輯環節,往往都要接受靈魂拷問,導演究竟想對外說什麼故事?
許雅婷表示,樂生院拆遷爭議已過,但人權問題還沒解決,她不想讓院民們孤獨離世,希望後代都記得台灣歷史有他們存在過,「我的眼淚、很多人的眼淚都可能流的比阿公、阿嬷還多,所以在後期剪輯時我希望自己是冷靜收驗的,好好對歷史負責。」
她為此花費許多精神,像是去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參加身體工作坊,試圖用身體去講樂生的故事,「樂生的歷史和眾人很遙遠,我希望自己能透過工作坊,搭起一座橋樑去講那個故事。」
許雅婷(前排白衣白帽者)回樂生院與眾人一同慶祝《大風之島》台北電影節獲三大獎。大風之島提供
後來,《大風之島》在於2023年提案進坎城影展市場展紀錄片單元,是台灣首部並同時榮獲IEFTA(國際新興電影人才協會)現金獎1萬歐元的作品;今年6月在台北電影節拿下「最佳紀錄片」、「百萬首獎」、「最佳剪輯」三大獎,預計今年底全台上映。
許雅婷希望,未來的樂生議題不再是黑白,「我覺得還有很多色彩和可能耶,就像文章伯很愛打扮很愛笑,彩雲阿姨的桃紅色也讓她整個人變得很鮮亮,他們很懂自己是誰!很認真在找自己的存在感。」讓他們是他們,最好了。
許雅婷 小檔案
學歷:芝加哥藝術學院電影錄像新媒體研究所碩士
現職:導演、編劇、剪輯
作品:2006《樂生活》導演
2011《朝向一首詩的完成》製片
2016《The RiverThe River》導演
2018《祝我好好孕Our Happy Birth Day》剪接
2025《大風之島Island of the Winds》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