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近中午近35度高溫,即便在山上仍炎熱,白欽源步伐仍輕鬆,在野外特別自在。陳玠婷攝
9月下旬的某個早晨,自強號載客滑進花蓮壽豐鄉,停靠時,金黃色的太陽光線正好撒在海岸山脈上,似乎在安撫這個歷經403強震與凱米強颱傷痕累累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住在山林海邊土地上的萬物是否感覺得到呢?
帶著疑問,坐上生態攝影師白欽源的四輪傳動車,隨他悠緩不失俐落地穿梭在近郊低海拔山區的產業道路尋找猛禽,等了近2個小時未果,直到下山路上,一道黑影「咻~」出其不意地從眼前貼地飛過,速度快得看不清,但他仍從尾部一點白判斷是鳳頭蒼鷹,而膽小的山羌也忙不迭地穿越馬路躲進樹叢裡,用粗啞的「啊~啊~」叫聲宣示存在,這些原本平凡無奇的場景,在歷經災難重創後更顯得來不易。
白欽源從事生態攝影10多年,大部分時間待在山林海邊,等待每個稍縱即逝的瞬間。他摘下人類自我中心的角度,化身各種動物,模擬牠們的習性,曾近距離看過台灣黑熊,神氣兩腳站立沐浴在陽光下;山鬃山羊現身樹林間歪頭看著他,而他愈融入生態,愈了解人類渺小和真實人性,愈了解政府政策不足,教育、調查、保育仍有需努力的地方。他也提到,一旦謹慎評估某些生物的處境,就能理解安樂死是一個更人道的選擇,「有時候殺生是為了護生。」
夜衝上山體驗夜間奇幻景象 一腳踏入生態攝影
白欽源在生態圈有個識別度極高的名字「魯夫」,這綽號源自於大學練跆拳道筋骨軟到輕鬆劈腿,就像動漫《航海王》主角魯夫一樣,被學長這麼一叫就定型了,但這與惡魔果實與航海冒險毫無關係。
他在花蓮念大學,在歷史系習得翻閱查證資料的能力,跟著後山自然人社的夥伴夜衝,就像初生之子,恣意探索所有未知。
他記得,學長騎車帶他第一次夜衝上山的過程,黑夜放大了感官,他敏銳察覺晚上的森林氣味、風吹觸感與白天截然不同。一方面興奮,一方面又對未知感到恐懼,「我們在路上看到一隻瀕臨死亡的蛇,看牠無力扭動身體,好像在掙扎,那感覺很怪,想到我媽媽很怕蛇,所以在此之前我沒有接觸蛇的經驗。」奇妙的是,他從蛇的掙扎清楚感受到求生的力量,令他印象深刻至今。
在上山的路上,白欽源眼尖看見有蛇被路殺,下車察看發現是一隻龜殼花,將牠移往草叢,避免行經車輛再度壓過。陳玠婷攝
後來,他常常夜晚獨自上山,或到水邊,有次他靜靜坐在溪流邊的樹林裡等青蛙現身,沒想到還沒等到青蛙,他先感覺有生物掠過,原來是一隻螽斯,眼睛再隨著牠移動,透過月光,他看到黃嘴角鴞的剪影,正無聲無息地飛行。「這一切都讓我雞皮疙瘩,眼前這麼奇幻的自然活動竟是觸手可及的世界,我心裡很受觸動,原來我們周遭其實有很多生物,而我們選擇視而不見,或者不把他們當生命看,如此一來也能忽視我們未知的恐懼。」
白欽源認為,人類的個性、情緒、想法是客製化結果,恐懼也自然是,這部分或許能透過實際體驗改變。
醉心生態研究與史料 拿相機走遍各國記錄
從研究所畢業、退伍後,白欽源收到好友古庭維邀請,2014年到2019年到美國國家檔案館進行研究工作及專案攝影師,那6年雖每年只有一半的時間在美國,但當時的「老闆」是個相當博學,擅長引導的人,再加上他閱讀大量生態歷史資料,尤其是中國與台灣的第一手史料,讓他對生態世界有了更宏觀、更謙卑的認知。
他分享,美國人血液裡流著環境倫理精神,不須刻意,生活與大自然相融,與台灣多數人的經驗大不相同,而他在這自由開放的環境下,每到放假很樂意開車數小時去拍生物,「我覺得歷史、文化、生態不能只是紙上談兵,要到現場去才實際感受觀察更好,」畢竟,親身體驗動物與土地的連結能拍出更真實深層的作品,佐以文字延伸議題探討,不再流於表面的攝影技巧。
另外,他也曾到婆羅洲、巴拿馬、日本等地進行生態攝影,種種經驗收攏他的意識,認為回台灣拍生態更有意義,畢竟環境地景10、20年後必然不同,須趕緊記錄下來。
白欽源對斯文豪氏蜥蜴施予「催眠術」讓牠一動都不動,他笑說其實了解生物習性便可做到。陳玠婷攝
返台後他仍選花蓮定居,這裡15分鐘就能上山下海,即便在家,白天黑夜都能感受大自然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工作部分仍持續生態攝影,持續閱讀文獻與博物學,且透過專欄寫作、講座、生態課程、野外生態調查等持續與外界互動,他的蹤跡遍布全台。他笑說,有過其他國家的經驗,在台灣移動都不能算遠。
白欽源的手機地圖裡,不是吃喝玩樂,而是記載野生動物現身地點。陳玠婷攝
親睹台灣黑熊母子 聽吼叫聲心猛跳手顫抖
為了研究題目,白欽源常常重裝入深山做生態調查,一去可能就是10到12天,除了必備糧食、帳篷等必要物品之外,相機重達15公斤,長鏡頭4公斤……林林總總加起來,肩上30公斤跑不掉,所以上山到第5天、第6天會想念城市舒服的生活,但第8天過後會開始捨不得結束。
講到長鏡頭,他無奈笑笑地說,實在嬌貴,又重又不能吃,而且不是每次都有機會用到!但帶著都是預備可能相遇的瞬間,不管是台灣黑熊、台灣野兔、山鬃山羊、百步蛇……保育類動物或不是,「很多人問我對哪一次經驗印象深刻,我選不出來,每次經驗都很獨特。」
不過,他還是分享一段與台灣黑熊相遇的故事。那一次,他與夥伴循著黑熊的足跡,觀察殼斗科落在地上被享用過的痕跡、糞便顏色狀態、樹幹的爪痕等等,判斷黑熊是近是遠,光是想像他們曾在此玩耍休憩的畫面就足夠有趣。
第六天,白欽源與夥伴循著獸徑,想爬上一處台地,抬頭就看到有個影子在遠處樹上,他兩小心翼翼移動尋找屏蔽,確定是一對台灣黑熊母子,而母熊很敏銳,朝他們倆人吼叫,作勢攻擊,像是警告不要打擾,叫喚小熊從樹上下來一起走進森林深處。
白欽源說,那時他的心臟跳得飛快,手也是顫抖的,整個過程前後不過10分鐘,至今仍難忘陽光穿透樹林灑在優雅寧靜的巨獸背上的奇幻景象。
扼腕生態新星殞落 凸顯第一線工作風險
今年9月,生態圈一顆新星胡冠中,以調查員身分在台東知本溪進行溪流調查時,不幸溺斃,白欽源與幾名生態人紛紛發長文悼念,圈外卻鮮少人知道此事。
白欽源認為,生態不是一蹴可及,像森林壽命長達幾萬年、幾百萬年,人類生命跨度遠遠不及,因此,所謂生態科學,需要一代接一代不間斷調查才有可能摸出輪廓,資料累積多了才能深入研究、制定相應政策,「所以基礎第一線工作人員非常重要」,像胡冠中就是。
他印象中的胡冠中是個執著且熱愛生態調查的年輕人,這次意外發生更凸顯第一線工作人員的生命、風險控制、編制、薪資待遇尚不足,「知本溪那段流域有潛在風險,再有經驗的人都不能掉以輕心。」
他認為,民眾的關注度、主管機關、預算都是此事的重要關鍵,每一個人的意識不僅攸關生態永續,還牽動著每一個第一線人員的人身安全,「對台灣來說,生態調查制度尚再發展,所以很需要社會國家累積共識。」
白欽源也提到,民眾對於貓咪與小狗容易有情感,但和野生動物之間的界線分寸仍相當薄弱,且對生態認知不足。
就像電影《12夜》播映後,台灣野生、流浪動物救援成敏感議題,尤其是安樂死,到底是殘忍還是人道?成每個人心中的疑問。
野生動物衝突難解 安樂死會是人道選擇 對白欽源來說,他認為當初政府與部分組織喊「零安樂死」口號,其實背後延伸出很大的問題,因為動物最大的痛苦不是死亡,而是如何活著,「就像711黑熊,他歷經兩次野放又中陷阱,先是失去手掌,後來中獵人槍失去生命…牠很聰明啊,一直學習進化,但還是死於衝突。」
由於《動保法》的緣故,原住民、農家為避免受罰,反而會隱瞞與野生動物的衝突,甚至私下用非法方式解決衝突,「我覺得,政府組織可以加強溝通教育,不能單純用罰款帶過,這樣無法解決問題。」
他認為,人類是造成動物們艱難處境的原因之一,如果人們能夠理解牠們,有時,安樂死會是一個更人道的選擇,講直白一點,殺生為護生,適度的殺生是有必要的。他強調,生命都是珍貴、獨一無二的,人們應做好充分研究,站在動物們的立場評估牠們如何活得好的角度出發,才能做出是否安樂死的選擇。
另外,白欽源也提醒,在台灣,養寵物的成本低,棄養成本更低,背後更有一個產業鏈在服務人們的行為,基於尊重生命的角度,他認為法律應更嚴格,杜絕殘忍拋棄、不人道飼養的問題。
白欽源 小檔案
現職:生態攝影師、作家、專欄作者、講師
經歷:《淡蘭古道-北路》作者之一
《把自己送回自然》共同作者及攝影
《靈感之前,先田調。一本為花蓮做設計必備的田野指南》作者、攝影
《台灣山岳》雜誌生態專欄作者。
美國國家檔案局 專案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