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張愛玲很難不被她吸引,每個角色的執著,透過她的巧筆不僅都能被理解,甚至還讓人心疼。因此,要將小說中細膩又栩栩如生的描情、描景,以及對人物的刻畫,轉化成為時空都有限制的舞台演出,自是相當不易,但也正是如此有難度,也激發出表演藝術的無限創意。
搬演張愛玲最多的應該是香港「進念‧廿面體」,從說與唱的主體中,道盡對張愛玲的各種觀點。而國光劇團李小平導演的《金鎖記》,讓女人們在麻將桌上邊打牌邊碎嘴、讓曹七巧脫下鞋,僅著白襪調情小叔的戲,打破了京劇傳統的程式,也成為當代京劇開創更有「人味」的轉捩點。
相對於戲劇的能言善道,如何在肢體流動的舞蹈型式中與作家「神會」,是極不易觸碰挑戰,舞蹈空間直等到廿五周年時,才在2014年皇冠文化六十周年的機緣下,邀集導演劉守曜、編舞鄭伊雯及作曲櫻井弘二共同以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為靈感創作。
為紀念張愛玲百歲誕辰,舞蹈空間2020年再現經典之作《紅與白》。(圖片來源/舞蹈空間)
劉守矅回憶起在高中第一次閱讀到這篇小說時,最喜歡紅玫瑰嬌蕊這個角色,覺得人生就應該活成「放肆、灑潑、敢愛敢恨,才能過癮」。但大學畢業出社會後,關錦鵬《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電影,卻讓他關心起白玫瑰烟鸝的內心處境,覺得是個「警惕」。
人近中年後再讀小說,振保卻跳了出來,他「內心的苦和面對選擇後來自各方壓力所需的承擔,讓人益發理解」。心境的轉換讓守曜深深明白,改編小說最需要的是先能「捨」,透過創作者之間的討論與交流,抓住影響大家最深的核心才能真正開工。
於是多少個午後,他和伊雯喝著咖啡進行「寧靜革命」,著重結構思考的他與肢體語彙以感性出發的伊雯,在紙上談兵的「交戰」下,歷經不下廿個版本的「迷宮拚圖」,才終於有了雙方都可接受的交會點:
紅玫瑰─用不斷地「出軌」,來追尋自我的「自由」。拼一個反「禮教、傳統」的圖。
白玫瑰─扭曲地「報復」自己,來追尋自我的「存在」。拼一個反「家庭、聖潔」的圖。
振保─跟著「慾望」走,發現性別「權力」的優勢,追尋自我「慾望」的充分實現。拚一個玩弄社會規範,偽「君子」的圖。
三個人都是靠著有目標的「追尋」,才能夠活得下去;三個人都在拚自己想要過的生活圖像,碰撞、交錯,最後仍徘徊在人生的迷宮中「空虛」的等待。
完整故事經由「拆解」與「重組」,讓觀眾在線索中「尋找」人性的空虛。
有了這些主題,創作並不一定就順遂了,伊雯在某一天晚上與枕邊人大吵一架後昏沈入眠,竟然還在夢中遇見了張小姐問道:「怎樣?遇見了麻煩事了嗎?」正當伊雯想要回答,張小姐又說:「不!我沒有要聽妳說!」這才讓伊雯驚覺,夢中的她,手腳好像都被綁住了,張嘴但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聽著張小姐繼續說:
「好慘?是嗎?那就好……,會覺得慘,表示妳還有救,還有在掙扎,不像我寫的那些人物,慘到盡頭了,都還是開心笑著,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什麼?妳覺得他們很不幸嗎?呵呵,錯了,不幸是外面的人硬加在他們身上的,我寫下的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真實的,他們率性、迷人、美豔、大方、溫柔、浪漫,這樣的人,怎麼會是不幸的呢?」
伊雯搖搖頭不置可否,張小姐突然收起笑容:「妳還年輕,看不透是正常的,我本來就是寫給那些還沒看透的人,嗯……,至於我呢?我……」
排練場上與眾人的拉扯,就在那晚讓她看開了,知道自己無法被全然的了解、體諒,人生或許就像一場舞會,教會你最初舞步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散場,即使有了結構與主題,有時作品還要順勢而為,可能會走向沒有預計到的終點。
《紅與白》白玫瑰以扭曲地「報復」自己,來追尋自我的「存在」。(圖片來源/舞蹈空間)
在創作發展過程中,舞者與創作者之間靠著助理總監陳凱怡來牽線當橋樑,既要讀懂編創者的想法,也要引領舞者們用心去感受肢體語彙的背後意義。
像《紅與白》這樣如此清晰探討兩性關係的作品,是舞團作品中少見,所以凱怡在創作初期,先聚集舞者一起討論各自對「愛情」的看法,暢談對理想情人和理想伴侶的想像,不經意讓她發現「有些人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著敏感細膩;看似面面俱到的完美情人,內心卻嚮往自由;青澀柔弱聲音裡訴說著堅毅不容許背叛;天馬行空作風大膽的人心卻找不到地方靠岸。」
行為與內心拉扯,是對「愛情觀」的忠誠信仰,還是永遠也到不了的彼岸,點出了舞蹈所設想的情緒表達,也為舞者找到入門創作者的關鍵。
2020年,張愛玲百歲冥誕,舞蹈空間因緣際會重製《紅與白》,六年後舞者們從原著連結至舞蹈的感受,似乎更忠於自己:
「學習接受各種樣貌的自己。」「比較柔性又要帶點成熟的自己,很陌生,也是新的嘗試。」「那份對自己感到自信、自在與渴望的樣子是什麼?什麼時候是扮演?什麼時候赤裸到自己無法直視?」
「這是我自己,也是我正演繹的角色,提起裙擺衝進神秘未知裡,穿透舞蹈,卡在這個空間時間中,與真實的人類碰撞、拉扯、糾纏、擁抱。」「人生不是一本教科書,而是一座需要自己去探索的山,可能總要在攀高走低後,在跌跌撞撞傷口化膿又癒合後,才能漸漸看清並接受自己的選擇。」
「事情往往不會按照想要的狀態發生,能做的就是把握當下,享受一切」。「此刻是我在模擬而演繹出來嗎?還是我就是貨真價實的振保?」「既神祕又性感的舞蹈,原來許多關鍵是藏在細節以及與舞伴之間的互相聆聽與調整。」「我不應該只是現實中的我,而是要沈浸在角色中。」
《紅與白》清晰探討了兩性關係,在舞團作品中實屬少見。(圖片來源/舞蹈空間)
張愛玲24歲筆下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一直以來打動不同世代、不同類型的藝術家們,解讀的觀點或許各有所重,但不變的是對內心慾望的挖掘,讓人看到張愛玲,也看到自己。
《紅與白》張愛玲百年誕辰x舞蹈劇場
時間:2020年9月18~20日
地點:舞蹈空間舞團
作者:平珩 文章出處: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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